燕还巢(二)(1 / 2)
耳听得金柝报了四更,秋风秋雨,愈添凄冷。
“我早就听说大唐的秦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才六年就荡平群雄,华夏之内再也没有敌人。那年看见了那支大箭,我心中更是仰慕——这样的弓箭,怕不是天神下界才能用的吧?秦王威名远播,突厥人南侵的时候,一听说前面是秦王领兵,连交手都不敢就退兵了。我这才知道,他们也不过是欺软怕硬、色厉内荏的胆小鬼。我想,秦王什么时候能到我家乡来,赶走突厥人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年年突厥南侵,都是太子出陇右,秦王出河东。今年不同,可汗的主力从陇右来了,所以这边才换了秦王——”穆居易压低了嗓音,“嗳,我听说,前不久那迁都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就是太子和裴相的主意,是秦王一再谏阻才作罢的。”
“怎么?当年抛弃了丰州,现在又要抛弃长安吗?”程光普的语气充满了苦涩。
“反正,当真要迁都,我们家是一定要搬走的——唉,一家人老的老了,小的还小,就一个阿兄,偏又身有残疾,真要长途跋涉,还不知道有多苦呢!”
“我不会走的——与其老死异乡,与我妻一辈子都不能再相见,倒不如跟突厥人拼了性命。”
“程兄,你这般心怀死志,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当年在突厥为奴为婢,想要回来的,可不止我一人啊。”
“怎么讲?”
“我的妻虽是女流,胆气过人,她也这么想啊!”
“那一天正是寒食,夫妻们苦中作乐,她折了沙柳编成花冠,配上几朵迎春花,黄黄绿绿的,便是春色。那天真是奇了——我们竟然看见了燕子,而且不是一只,是一窝,那乳燕毛茸茸的,在巢里叽叽喳喳的,叫着阿耶阿娘呢。玉娘特别高兴,拉着我抓爬虫喂乳燕——她怕蛇怕老鼠,却从来不怕虫子。我说我们夫妻就像这燕子一样,将来也要有许多伶俐的孩子,叽叽喳喳的一大家子,多么有意思。她却突然伤心了,说燕子年年回老巢,可我们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故乡呢?又说如今华夏一统,何不逃回南朝去,也好报效朝廷、杀退胡虏,我们的儿孙便再也不用受这罪了。”
穆居易赞叹道:“令正真是见识不凡、深明大义啊!”
“可我那时……唉!我真是油迷了心窍!我竟然想着,一个女流之辈,哪里懂得什么报效朝廷、杀退胡虏?我越思越想越疑心,只疑是主人家安排她来试探我的,后来我就……我就、就告发了她!”
“什么?你告发了她?”穆居易大惊,却听见程光普已经捶胸顿足,泣不成声,也不好再说出什么来了。
程光普好容易止住啼哭,哽咽着继续说:“主人家把她打了一顿,又觉得留着她终是祸害,就把她转卖了——我这才知道我错了,我错把大勇大义女,当做了无情无耻人!可是一切都晚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她的音信……”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或许她已经嫁作他人妇……可是我心里这一点念想还没灭,我总在祈祷着还来得及……只要她还活着,我就要找到她,接她回来,一辈子好好照顾她,再也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她要是死了,我一辈子不再娶妻,死就死在战场上,跟突厥人拼到底,这样也就不怕在地下见到她了。”
“程兄,你也别这么丧气。有秦王在,我们不会输的。”
“不会输?穆兄,你好糊涂啊!这豳州,分明就是你我的葬身之地!”
“程兄,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别看我们现在要啥没啥——我告诉你,比这难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是只要有秦王在,就一定能打胜仗!”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可穆居易就是忍不住眉飞色舞,“当年刘武周、宋金刚南下进犯,一个月围太原,三个月下介休,五个月取蒲坂,真是势不可挡,谁知我们秦王一出手,那战线就跟施了什么神仙法术似的,生生稳在了潼关之外。你知道后来反攻的时候吗?一昼夜行军二百余里,战数十合,雀鼠谷一日八战八捷,宋金刚被追得鞋都跑掉了。他们半年吞下去的,半个月就全吐出来……”
“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我还知道秦王东征洛阳,摆了一桌饭,来了两桌客,竟把两桌客都招待得服服帖帖,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程光普仍是苦笑,“可是现在与当年不同啊。”
“怎么不同?”
“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爱琢磨——你说,我们张太守当年,也不是不能战,他为什么就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