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二（1 / 2）

第二天鸡鸣还没起来，外头的天色要亮不亮，窝着的人还在懵懵懂懂，小孩儿已经被徐夫人推搡着起了。

他眨巴着揉了揉眼睛，醒了个困儿，隐约听到床旁边传来自家父亲的声音，跟着徐夫人催促道：“得赶早儿回了，昨夜雨湿地滑，路不好走，马得小心着跑跑路。再不着急今夜都到不了。”

徐云想着回家，听话激灵起了精神，脑子也不混沌了，乖乖地在后头自己叠衣拾缀，把自己搭理得整齐干净。

他这一行出门在外四个多月，有快近小半年，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出这样漫长的远门，早都被折腾得有些累。如今临近家门口，倒真有些实意的归心似箭，只想倒在家中熟悉味道的软和被子上好好睡一觉。

而另一缘由，也确实是给他娘亲说对了。他确实是挺想秋先生的了。

徐云打小在秋先生和秋叶姊的跟前长大，胡闹了惯，也是头一回同他们分开这么久。

李家行商走马置办货物，五湖四海都去得，他这一路随家里人去见识，走过江地，下过蜀道，见识到了许多前所未见过的物事，就真生出了那么点得了新玩具似的想同人炫耀的意思——他急着想同秋先生分享这一路的见闻。

他亲秋先生。

徐云出生恰赶上长辈们最忙的时候，长年奔波在外，一年没着几回家，他又太小，没法跟着吃远路的苦，只得在家中给妇仆役们带着。

他外祖母早逝，外祖又在都邺当官儿，虽说路程不远，一个月能为了徐云来回跑路小几回，但也只能是照看一下，公家的事没法耽搁，偌大的家里就没几个能亲近的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个原因的印象，徐云早慧开得晚，小三岁了都还不会说话，人也没什么缺的少的，神思看着正常，乍一眼怪伶俐的，只是不会说话。

刚生的那两年对李家所有人都是折磨，家中人愁得只能放下了生意，以为他是害了什么病或是撞了什么邪，多方辗转请了许多人看过，但也总看不出原因。

就是那会儿徐留雁带回了秋叶，和病怏怏的秋不正。

头回见秋不正时，徐云跟个团子似的扒在他脚上，软糊糊的像片泥糕。他比同岁的孩子小一圈，站得不利索，反倒像是趴在人身上。

秋不正人也不太行，整个人赖在椅子上，感觉马上就要断气，更像是半个人形的椅子，说话都喘气呼呼。

徐云不知怎么亲他得很，不管不顾，不怕人地咿咿呀呀往身上爬，想要坐在他怀里，怎么拽都不肯下来。

徐夫人那时分外见礼，知道读书有规矩，要端着架子，认学生是挑的。

她又喜又惊，高兴徐云难得地喜欢这先生，又生怕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人，把人伤到了，连忙想小孩抱回来——愣是没抱动。

秋不正也不恼，他动起来有些困难，便伸了两只骨头似的瘦削手指放在小孩子跟前，徐云咧开嘴，就顺着“新玩具”抱上去了。小孩子的气息绵绵软软，喷在他那根只剩骨头的手指上，有些痒意。

秋不正一愣，然后又忍不住笑了出来，边咳边笑，差点笑掉那条小命。

从那时候起，徐云就怪亲他的，成日里只爱粘着这个人，没两个月，给秋先生带着带着，他就会说话了。

徐家人目瞪口呆。

尽管这人后来做事越来越不着调，但徐云还是很喜欢他。秋先生又会玩又能陪着他，为人随意了些，可到底没有坏心。

商队的车马跑了一天，直到夜色压沉了，他们一行人才飞入了桑中，终于见着了自家大门口前亮着的灯火。

看着门前指引回家的火光，一行人心都是热乎的。

李家人在家中落了脚，歇息了一会儿，吃过了宵食，还没交代几句，徐云就忙不急地往偏院里偷跑。

秋先生住在李府旁边的偏院里头，此时院子里亮着微黄的火光，是有人在房中点起了灯火，映照着整个小院有些温馨。

秋叶躺在院里椿树旁的塌上半倚着，像是刚吃饱出来纳凉，房中的灯光和点点萤火照着她半张脸。

她的轮廓本是有些英气，有些俏皮，这一点萤火的光却将那锋利的边缘照得都柔和了下来，柔得女子似水一样婉婉的面容，迷迷糊糊地眯了眼睛半睡着。

方下过雨的天还吹着丝丝的凉风，能吹走夏天的燥热。

这个偏院本来不属于李府，只是李府旁的小空屋打通了道才连在一起，从李府上过来要绕些路，有一点偏僻，但胜在幽静，适合病人。

秋先生是病人，李家的人平日里不会叨扰太多，本意是方便他清净养身体。不过秋先生自己闲不下来，常常耐不住寂寞，过来李府上寻人胡天谈地，同一干李家的杂役仆妇混得话儿熟。

秋叶耳朵灵敏，一听到脚步声，便迷迷瞪瞪地抬起半边眼睛。夜间深色，她迷糊着看了两遍，才发现脚边小小的人。

她掐着眼认了一会儿，撑起身子来打招呼到：“回来了呀？”

秋叶睁眼时眼梢微微向上，英气十足，一笔一画都藏着精巧的锐利，藏锋藏巧，气势十足。好看是好看得紧，就是有些咄咄，不似她关上眼门时柔和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