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启蒙】渺小的存在亦是存在(1 / 2)
善于思考的哲学家可能都是孤独动物,因为生活幸福之人大抵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举自己的例子虽然未免显得自视颇高,却很能说明问题。和李正述在一起的大学四年,时间过得轻快,我也很少去想象以后。玩玩闹闹四年过去,当我终于变成彻头彻尾的一个人的时候,我才开始正视生活的种种问题。若非有此,我想我很难在后来成为可以连续出版几本书的作者。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出版编辑的是,从二〇一五年早春起,我开始写我自己的故事,自传体性质的小说。我并不打算发表,所以尽可能地做到真实,深入地去挖掘那些我早就放到一边的回忆。回忆里的每一个人都栩栩如生。
然后二月末某一天,他打电话过来,问我现时的住址。我察觉到什么,反问他有什么事。沉默片刻,他语气平静地告诉我,他要结婚了,想给我寄请柬。我一时失神,随后说:“我还不能刷脸去你的婚礼吗?给我留一杯喜酒。”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狼狈不堪。
去青岛之前,乘地铁去了一次香港。小武一个人出现在红磡地铁站的出口。他剪了发,留起寸头,有点像从前泰国青春电影里的男生。我走过去,说:“怎么不把你男朋友带出来见见?我挺想见见的。”小武说:“骗你的,其实只是一个对我有好感的男生,从来也没在一起。”我不语。
晚上,一起到太平山顶看夜景。我没忍住,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说:“他要结婚了,邀请我去。你说我该去吗?”小武说:“你自己不是有答案了吗?”
我笑了,说:“不到这一步,我好像始终觉得我们还有希望,就算知道他有了女朋友以后我还是这么想。可是结婚就不同了啊。他想要的完整的家庭,他就要实现了,而这是我给不了的。”
小武搂着我,说:“你想要的,我也给不了。”沉默之后,他说:“我问你,假如你先遇见的人是我不是他,你会考虑我吗?”
我说:“我没有那么有权力。不是考虑,我只是被选择的人。我这人再渣再贱也好,还没有到让你做备胎的地步,而且你也不值得这样。”
小武轻轻叹了口气,说:“别说了,就这样静静地,坐一会儿吧。”
我知道不出意外,这是我们最后的相见。
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仅仅二十四小时之后,命运仿佛开玩笑似的把我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全都汇集到一起,铺开在我眼前。
雨夜的台东像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在这里,他对我重演了八年前的那一幕,只是角色调转,猝不及防。当我对他说出再试试看吧的时候,我们这几年的离别好似全都不作数,我丢掉所有理智,听从他对我的吸引。是的,他对我从始至终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是永远的事实。
于是,我抓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走。我没有去想以后的事,只知道我要和他走,跟他逃离,闯荡全世界。
可是我们刚刚走出,两个幽灵便出现在眼前,一下子把我从狂热的非理性中拉了出来。缠绕着我的幽灵,他们携手出现了。
在我还没怎么意识到的时候,我的身边就只剩下了李正述。
二〇〇七年夏天伴随着一场场离别而过去,或无关紧要,或满是怅然。除了林茫,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的事。从朋友转变为恋人,并非想象中那样容易,尤其是还需要在所有人面前无尽地伪装。起初我们小心翼翼,彼此试探。事情发展得很缓慢,一直到日本之旅。我们的初吻发生在北海道。某天傍晚,我们从居酒屋里出来徒步走回住的旅馆。那是一条小小的巷子,灯光晕黄,月朗星稀。他突然牵起了我的手,我微怔,但是很快也握住了他。某一个时刻,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彼此注视。他比我高半个头,在灯光下显得很好看。我们颇有点尴尬地沉默着好久,他说:“继续走吧。”走出没几步,路旁有只夜猫窜出来,让我们急刹车。情急中他不自觉抱住了我。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说:“现在应该发生些什么吧。”
然后我们就接吻了。
那个吻的味道很好,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大概持续了十多秒,彼此动也没动,只是干巴巴地嘴唇贴紧。饶是,我还是脸红了。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向他坦言我关于他的性冲动。
走过这一步,我们的发展就快了起来。从之前仅仅以为是内心的契合,到后来对肌肤之亲的并不抗拒。我很早就懂得这点,李正述似乎是慢一步的人。
恋爱的新奇笼罩了整个夏天,以致后来漫长而艰苦的大学军训也不显得那样困难。八月末,我们告别我的父母,从萧山机场出发抵达北京。我念法学,他念经管,两个宿舍相隔甚远。走入寝室的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埋头读书的男生,他抬起头看我,说:“你好,我叫李渊源,来自河南洛阳。”
第一天晚上我们见面,一起吃晚饭。我说:“我们从前上学也住一起,回家了也住隔壁,现在倒算是异地恋了。”然后他随着我去我的寝室。其他的室友都还没到,只有李渊源一个人。我俩和他随意聊了几句,然后我悄声和李正述说:“人一板一眼的,特正经。”
另外两个室友也陆续抵达。军训没多久就开始。最开始的几个晚上,每晚都睡不踏实。高中的时候,可以听着李正述的声音入睡;现在,在一张陌生的硬床上只能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军训的时候,可以看到他们那一营的队伍,他在里面很好辨认。
刚结束军训的几天,我们成为北京的游客,逛故宫和北海公园,流连颐和园的昆明湖。正式开学之前有一次班级会议,选举班委。一个叫孟晓钰的女生开口就引起我的注意,我想到高一的时候那场班长竞选。孟晓钰让我想起茫茫。我给她投了票,可惜她最后也没有当选班长。后来在寝室,李渊源忽然对我说:“我看你给孟晓钰投票了。”我称是。李渊源说:“我不喜欢她。”
大一第一个学期,和茫茫时常短信联系。那时候手机里没有装QQ,几乎只有在周末的时候才有闲暇在网上聊天。起初,我和茫茫抱怨军训有多反人类,茫茫和我抱怨F大女生太多找不到一个像样的男生。她和李正述学的是相同的专业,平时的作业与考试都很多,压力也大。我的专业则平时更多要求看书,有时候在图书馆看一整天书下来,就不想再进行任何交流了。让我更觉得反人类的是,室友李渊源却在我已经疲于应对各种教科书的时候还嫌不够似的阅读了每门课推荐的参考书。我给茫茫发短信说,我不活了,要自杀。茫茫回我,矫情话和李正述说去。
也许我错了。很长的时间里,我身边连李正述都没有,我是一个人度过的。我喜欢在很多个熄灯之后的夜晚,坐在离宿舍区最近的操场吃东西发呆。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习惯。
青岛的雨仍然在下。
四人的对峙仿佛要把时间冻结。
我心想,好在此刻是夜里,我们的神情,大多看得不太清楚。于是我对李正述说:“你先回去吧,你还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呢。”
李正述看了看我,率先离开四人局。
剩下的三个人慢慢走近彼此。我细细瞟着林茫,眼前的二十七岁的林茫,与记忆里二十岁的茫茫。我很恶俗地留下了眼泪。
剪了短头发的林茫很帅气,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的第一次见面相识,带着我去买章鱼烧的茫茫。从那时候起,我们走进彼此的生活。
“你别哭。”
林茫是最先打破沉默的人。她说出口,自己也开始掉眼泪。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蒙太奇。”林茫说。
“每次我读这个名字,总觉得这个音节很神奇。林茫。我一直都想叫出来,再喊一次,像我们在阿里山那样。”我说。
“我大四的时候凑选修课学分,上了一门电影理论课,有一章里面全是你。”林茫说:“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我浅笑,说:“怎么样了?”
“我把那门课退掉了。”林茫也笑着说:“因为我不能念出你的名字,也不能写出来。”
我说:“我又不是伏地魔。”
林茫说:“因为如果我真的一遍遍念出来,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我说:“那你看到启蒙两个字的时候,也会吗?可是对我来说,这个世界都不过茫茫,但我要怎么躲过这个世界?”
林茫说:“你当了作家以后越来越会说了。”
我说:“你就是总忍不住嘲讽。所有的,所有的情绪都被你破坏了。我本来是个不喜欢换东西的人,东西用得不管多旧,只要还能用,就不想买新的。我原来那只旧手机,从初中用到大学三年级,容量有限,短信总是需要不停地删,所以最后留下的都是我舍不得删掉的短信。可是用到大三,那只手机彻彻底底地坏掉了,我只能买新的手机。可是新的手机里,什么人都没有了。”
说完这一句,我突然失心疯般嚎啕大哭起来。蹲下去,罔顾路人,哭起来。林茫抱着我的头,把时光停在了这一刻。
终于,等我哭够了,红着眼站起来,看到面前的程迦。他看着别方,说:“蒙太奇,你和我重逢的时候,还没有哭得那么厉害呢。”
林茫说:“早在十几年前你失踪以后,他就为你哭够了。”
我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说:“你们见过面了,是因为那个人吧……”
林茫说:“直接说出来吧,我都知道了。我妈有一天在我下班以后心血来潮告诉我的。我等了这么多年的真相啊。”
我说:“是我见过你妈妈以后的事。那天,我本来做好全部准备去见你的,可是站在门口就开始后悔了。幸好只是你妈妈开门。”
林茫说:“我都知道。你越来越狠心了,来上海,到了我家了,都不肯见我。”
程迦说:“我本来只是想让你们有机会见个面。”
我说:“现在也见到了。”忽然我产生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说:“你们一起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程迦平静地说:“林育生在上海被捕了,正在押送杭州。”
我惊讶地看着他们。转念和林茫说:“你要去见他吗?”
林茫说:“我打算明天先回上海接我妈。”
程迦说:“启蒙,我过来找你不止是为通知你。其实还需要你的帮助。”
我茫然道:“我?”
程迦点头,道:“林育生很快就会被起诉,如果没有一个最好的辩护律师,他肯定就完蛋了。”
我心中隐约知道了。
他继续说:“林育生曾经告诉我,有一个律师曾经想要帮他,劝他先出现,不要再逃亡。当时林育生没有听那个人的。那个人是国内顶尖的刑事诉讼律师。”
我说:“T大的庄明生。”
程迦顿了顿,道:“对。我实在找不到什么好的律师可以帮林育生。而庄明生又退出实务很多年了。我想你曾经是他的学生,也许可以说动他。”
我说:“确实有一个人可以说动他,可那个人不是我。”
大一那一年的我,大概是最糟糕的我。
李正述除了学习很忙,还参加社团、做社工,周一到周五几乎排满课,周末也几乎都是事情。高中三年里,我们虽然相处的时间很多,我却很少知道他不上课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就比如高一那年暑假,他消失半个月,是后来母亲告诉我他一个人去四川玩了。我当时想,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可是他也并没有义务告诉我,我也没有理由去反问他。
相比于他,大一那一年我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做。第一个学期埋头学习,过春节回家查到成绩和排名,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位数。春季返校,刚到寝室就看到李渊源又如往常一般在看书。我趁他洗澡的时候偷偷看了眼,是那个学期要上的刑法课的教材,已经被他翻烂。一周以后,辅导员给我们群发了全体排名,李渊源赫然在第三名。在他前面,还有孟晓钰同学,我知道这又会成为李渊源一阵子的碎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