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龙驹】危机初现(1 / 2)
十七岁,我谈了人生第一场恋爱。我和她曾经一起走过午夜的栈桥,海风吹拂,万籁俱寂,是可怕的场景,却不曾害怕。我们的恋情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大概三四个月而已。她主动和我提出分手,和我说:“孙驹,你的心并不属于我,我不想和这样的你在一起。”我其实很想问问她,她以为我的心属于谁呢。
我想并不属于任何人才对。我的心只对一个人全然打开过,然后那个人走了,我就没有再打开过心门。再然后我也忘记了。或者说,我以为自己忘记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心魔缠绕着我。我觉得我应该是有轻微的抑郁症,可是我没法向任何人求救。我不会向母亲低头,向她诉说我的痛苦,她也不会理解我。我们早就形同陌路,只是难以分开。其他人,更是没有。应该是从初三那一年开始的,起起伏伏,一直到高二。我不清楚自己抑郁的根源,也不知道后来我是如何好转的。总之,它只给我留下了痛苦的烙印,让我不得不忽略那几年的时光。
我甚至写过多封遗书,大多只是空洞地谈论道理与虚无。后来我发现,我并不想死。我没有找到人生终结的理由。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了解到,我骗了自己。我一直没有忘记她,尽管谈起她,年代久远,恍若隔世。
终于,二十岁那年,我找到了她。
奇妙的地方在于,不是我因为一时的怀念产生想要找到她的念头,而是有人主动向我提起她的下落。那个人是我曾经非常讨厌的人,钱叔。一九九三年夏秋之交,铜雀巷正式拆迁,大多数家庭住到了东仙城东,只有我和钱叔两家人搬到遥远的青岛。钱叔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了。在拆迁之后,钱叔仿佛一夜间发达起来。我们两家人虽然在青岛住得并不远,多年来却几乎不相往来。一直到二〇〇二年底,在我已经取得北京T大的保送资格之后,他有一天不请而至,向我表示祝贺。母亲正在上班,我只好留他坐下。不到十年间,眼前的钱叔已经消瘦许多。
我们寒暄过几句,正在我已经不耐烦的时候,他切入正题,说:“孙驹,你小的时候最要好的那个小朋友,深深,你还记得她吧?”
我心中一动,道:“记得。”
钱叔道:“我看着你长大的,孙驹,我一直知道我能够信任你,也应该能够相信你对徐深的感情。虽然那时候你们都不过八九岁,但是你的心思是最深的。”
我默然。
钱叔道:“就像是从前聂树调皮,拿弹弓打我,连累了徐深,可是你主动担下来。又或者,你父亲死亡的真相,你们母子不也到现在都守口如瓶吗?”
我说:“你想怎么样?”
钱叔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来威胁什么,我不过是要确认我能不能相信你。”
我漠然道:“有事就说。”
钱叔道:“上个礼拜,我被查出癌症晚期,哈哈,我第一反应就是,我的报应终于来了。在我死之前,我还有事情要说出来,可我身边找不到合适的人了。”
我说:“所以你来找我?”
钱叔道:“是你会关心的事情,因为和徐深有关。孙驹,在我告诉你之前,先和我保证你会帮我,帮深深。”
我说:“我保证。”
钱叔道:“那好,孙驹,接下去这些事情,我现在只和你说,等以后我还想亲口告诉徐深,可是如果我没有机会了,就只能拜托你了。”他顿了顿,终于开始述说:“很多年前我和徐深的父亲徐旭云是同乡,他的家庭遭遇过不幸,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外漂泊,直到七四年他突然回来,然后遇见深深的母亲。徐沉出生之后没有多久,他再度离开,到七八年的时候他又回来了。我们以为他就此稳定下来。然后深深也出生了,可是孩子生下来以后,他却又消失了,而且这一次,是彻底消失。铜雀巷的人都骂他是负心汉,但我知道他应该是有苦衷的。在他最后一次消失之前,他找到我,要了我家的电话。然后他就会三个月左右打一次电话,问他家人安好,还时常寄钱给我,让我帮忙照顾。他说他很无奈不能回来。我们之间的通话维持到□□年的五月。那时候,他给我打了最后一个电话,问我能不能在两天之后去青岛一次,给了我具体地址,还对我说,这应该是最后一次通话。我终于还是去了,他让我晚上到那里,他在他的车上等着。我刚上车,就看到座位上有些血迹,心里觉得不妙。然后他从后面拿出一个黑色的包递给我,说:‘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不能和你细说。谢谢你这几年里照顾我家人,现在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请你暂时帮我保管这个包,可能需要一两年,也可能更久,到了那时候会有人来找你的。如果那个人一直没来,你就扔掉它吧。还有,我这辆车你可以开走,但是到了东仙的时候就丢掉,不要再开了。’我说这是什么危险的事情吗?他说:‘抱歉,你已经卷进来了,如果你现在不开走这车,那你都走不出青岛。’那是我和徐旭云的最后一面,他拿走另外一个包下了车,没有多久就上了另外一辆车走了。我不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危险,只能开着车赶紧逃离。那是我经历过最可怕的一个夜晚。到了东仙,我就把车丢在一旁,拿着他给我的包跑了。在这之后,总算平静下来,也没发生什么事,只是徐旭云也真的再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也一直没有人来找我拿那个包。然后就是九三年夏天,徐沉失踪。没有多久,我们就知道了那是一场绑架,而绑匪想要的东西,我可以肯定就是当年徐旭云留给我的东西。然后我还知道了,那群绑匪,就是八六年秦皇岛抢劫运钞车的凶手。当时,我终于打开了那个包,才知道里面是现金和好几个海外账户。我很愤怒,我莫名其妙帮着徐旭云守着他抢来的东西这么多年,什么都得不到,却还要帮他分担危险,面对这么危险的人。同时,我又财迷心窍,一直对自己说,把东西交了出去说不定我们全会被灭口,只有更糟。所以,我到最后也没告诉深深的妈妈这件事。”
不待他说下去,我已经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捂着脸,哭倒在地。我说:“你害惨了他们一家人,事到如今还想忏悔吗?”
钱叔继续道:“我知道为时已晚,可是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好。我不求深深能够原谅我,只希望我能赎罪。我扣下了那些钱,眼看着深深妈妈去送死而阻止不了,我已经是罪无可赦了。现在我疾病缠身,更是报应。我已经开始给深深汇钱了,每个月三万块,等我死了以后,你就把我的钱都给她,这一点你应该比我可信。”
我说:“你知道她在哪里?”
钱叔道:“当年她跟着你林大娘去大连,我一直关注着她。她改了名字,叫林艾,没想到学习和你一样的好,现在在大连最好的高中。”
时隔这么多年,听到她的消息,心中怅然。
从那次见面之后,我就与钱叔建立起联系。我自然是讨厌他的,可我没有理由拒绝他对徐深的帮助,也没有理由远离有关徐深的事。
非典前夕,他再度找上门来。那天他神色匆匆,和我说他在去银行的路上好像被人跟踪了。还说,是那群人,一定是那群人又回来了。
没有了深深一家人的掩护,钱叔成为首当其冲的目标。我们商量了对策,首先决定他把每个月的汇款先寄到我的账户,再由我转给徐深。没有多久,钱叔也动身离开青岛,先是转入济南的医院。紧接着非典就爆发了,在一片大乱的局势下反而给了我们喘息的余地。钱叔也挺过了非典。再然后,毕业季,我拿着T大的录取通知北上。路上我先在济南下车,去看望了钱叔。他告诉我说,徐深也去北京了,她考上P大,还给了我她的手机号码。
在北京的生活很平常。我们的学校挨得这么近,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们或许会就这么自然地遇见。可是一直没有。十二月遇到故人,却是来到北京的钱叔。他的生命确实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方面还要躲避追踪他的人,他已经走不动了,留在北京的医院里度过人生最后的时间。他一直拖延着不敢去找徐深,几度提出等他死后再让我去代他寻找。一个学期结束,我要回到青岛,与钱叔告别,心里竟也有些酸楚。
春节期间,钱叔告诉我,他把所有的钱都打给了我。还说,他终于下了决心,想见一见徐深。
春季开学之后没有多久,我终于向久违了的她,发下一条匿名短信。然后,我见到了阔别十年的她。在同一天,钱叔去世了。
我知道,从此,保护徐深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
重新和她认识,放下的过去再被提起,之前的种种忽然不再重要。我们饱经风霜,我们走过成年,心却遥远了。很小的时候,我以为整个铜雀巷内,只有我们的心灵是相似的,不同于其他俗人,渴望着外面的世界。我们彼此倾诉,共同对抗一切。可从来没有一个时机,是她真正需要我,并且只能需要我的。她仰慕她的哥哥,喜欢着大她十几岁的警察,依靠邻居家大娘的庇护,这一切她都已经不再拥有。我是她唯一的选择。
而讽刺的是,她却好像和那个无关紧要的人,聂树,成为更好的伙伴。她说他们是在颐和园里偶然相遇,我始终抱着怀疑。我很想问她,为什么她要说什么铜雀三侠,为什么她要把我和聂树相提并论?
一切都是她的谎言。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
危险的开始,起源于那一年的夏天。暑假回家,母亲说:“四月的时候收到一个包裹,是你把学校地址写成家里地址了吗?帮你放桌上了。”是一个很轻的包裹,首先是一张信纸,短短几行字:
孙驹:
这几天整理遗物的时候整理出一些琐碎的东西,有些是当年那个包里面的,我之前一直没有注意。不知道有什么用,先寄给你。还有,保护好深深。
钱叔
里面的东西多是杂物,只有一张照片引起我的注意。照片上是一个人,似乎是偷偷拍下来的,所以并不很清晰。无意间我翻到反面,上面小小地写着两个字,玉龙。我登时想起什么,打开电脑搜索。这个名字出现在旧日的新闻里,多是些野史奇闻。说的是很多年前天津有一个黑帮叫静海派,静海派有一个头目就叫玉龙。我继续翻阅着夸张的讲述,直到看到另一段话。传言中,八六年轰动北方的秦皇岛运钞车被劫案的主谋就是至今未抓获的玉龙,而玉龙亦在那之后销声匿迹。玉龙只存在于网络的奇谈之中,甚至没有一张他的照片可以来佐证这些传闻。现在距离八六年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了,当年的案子也正慢慢被遗忘。
可我现在知道,玉龙不是传闻中的人,他是我们实实在在面临的危险。
二〇〇六年五月二日。
我走到晋太胡同口,他的车停在那里。我敲敲窗,坐上副驾。他吸着烟,正在听音乐,播放的是范晓萱的《我要我们在一起》。我上了车,他关闭音乐。
“林诀,”我说:“我准备好了。”
他说:“我和你一起去吧,你一个人危险。”
我说:“一旦把录音交了上去,你更危险。我一个人不算瞩目。”
林诀沉默片刻,把他的录音笔递给我,说:“你保重。”
我下了车,与他告别,说:“林诀,你记得我们第一回见面吗?真是讽刺啊,你最想保护的那个人,却是因为你而真正开始面临危险的。这是你欠她的。”
说完,我扬长而去。我走到街边,打到一辆车,说:“去北河沿大街,最高检。”出租车飞驰,我看着飞过的景色,等待着一切划上句号。
然后,还没过宣武门的时候,我突然一阵天昏地暗,跟随着车翻转了一圈落在地上。我没有了知觉。
青岛的夏天,我有时会去钱叔的家附近打转。他在青岛的房子早已在离开时卖掉。我回想他的一生,不禁唏嘘。
然后某一天,我就遇到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