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启蒙】青春（下）（1 / 2）
如果我是一个热衷摄影的人，可能我会在人生每一个年度给自己拍一张相片，然后编订成册，在老了以后有客人到访的时候拿出来和他们细数我的人生。从那些相片里，看到我随着经年流转，从少年长到青春，然后变成如今的模样。
二〇一五年三月，我二十六岁未至。二十代过半的我，如今要从深圳飞到青岛，去赴我的青春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的婚礼。飞机抵离宝安机场的时候，我看见机窗外面有淡淡的雨丝，仿佛应景。
我知道这场旅行的终点是什么。我无法去想。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遇见李正述，我的青春将会发展成怎样一种样子，也许依然平凡无奇，只是连那么一抹光亮都会缺少了。可是一切都不容假设，事实就是，我遇到了他，然后我们的人生开始纠缠在一起。一个一个事端貌似偶然地发生，让我们最终变成比任何人都亲密的伙伴，从我决心考Z中，到中考前夜初遇他、成为室友、变成他的邻居，再到他父母的意外，这些事实层层叠加起来，让李正述彻底成为我的“家人”。我贪恋那短暂的高中，等到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惊觉，我不想让这样的时光就此结束。很多年以后回过头来审视自己，我方才察觉到自己有多自私。我贪恋和茫茫的时光，所以选择和她考同一个高中；同样，我贪恋和李正述的时光，所以选择和他考同一个大学，而忘记了茫茫。
无论如何，高中三年，确实已经走到了最后。我同李正述一样获得了T大录取优惠，只不过他是线下六十分，我只是他的一半；我从一年前的挑灯夜战变成了高考前夕的准点睡觉；还有，我在宁波经过了一整个高考，甚至没有让父母赶来。
高考结束的下午，一个人走在甬江边，看日色西沉。晚上回到寝室，李正述桌上的台灯亮着，然后他从卫生间走出来，穿着睡衣。张口不问高考，问：“出去吃宵夜么？”我一愣：“说好。”于是他在我面前慢慢脱掉睡衣，换上衣服。他换好，转身过来说：“走吧。”他领着我朝学校后面走过去，一直来到了当初顾清带我走出学校的秘密场所。我说：“你也知道这里？”他说：“很多人都知道。”
我们打车到了北仑，吃路边的烧烤。我看他吃羊肉串，笑说：“李正述，处了这么久了，我从没想象过你吃路边摊的样子。”他说：“不要用常理去推断每一个人，否则一定是错的。”我语塞，继续吃肉。
吃完烧烤要回去的时候，路上已经拦不到车了。我们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更加确定回不去了，遂兜兜转转来到了附近的快捷酒店。前台说还剩两间大床房，我俩看看口袋，最终订了一间。李正述很自然地取过房卡，带着我走向电梯。我的心里总是打鼓，一直到听着他洗澡的水花声坐在床上的时候，我才体会到这种“开房”的感觉，不由得脸红。他光着上身出来，叫我洗澡。浴室里有他刚洗过的气息；我们同寝三年，却几乎没有过前后脚洗澡，这是我没闻过的气息。那个晚上我确认自己对那个男人有性幻想。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匆匆起来，打车奔向学校。高考结束后的第一天，是我们的毕业典礼。我们奔到礼堂前面的广场时，已经聚满了人。我和李正述告别，跑向自己的班级，在人群中瞥见茫茫，和她扫过。每个人的表情各异，可以很明显地察觉出谁发挥得好谁考得差了——当然都只是自我感觉。刚到班级所站的地方，已经有几个同学围过来不着边际地问我关于高考的话题。我这才知道，尽管这是我们大多数人能见到的最后一天，可我还是忍不住感到厌烦。
毕业典礼结束后，人们渐次从礼堂出来。很多人还停留在广场，似乎还有说不完的话要说。我穿梭在人群中，只想回到寝室。遇到茫茫，她也是往回走的样子。我说：“回家吗？一会儿一起走吧。”茫茫看着我笑笑，说：“你还是和李正述一起吧，我妈来宁波了。”我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没有多久，我和李正述一起带着行李迈出Z中的门槛。我们不约而同停步，转身看去，看了很久。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飞机落地的时候，望见一片蓝色海洋。在机场，他的朋友举着牌子在等我。我走过去打招呼，是个年龄相当的男子，着休闲装，脸瘦削。他说：“你好，我是董洲，李正述的朋友，跟我走吧。”
出了流亭机场，董洲和我攀谈起来，说：“机场离市区远着呢，你休息会儿吧。”我说：“我知道。”董洲说：“之前来过青岛？”我一愣，说：“去年夏天，还见了他们。”董洲说：“挺好。”又说：“他们认识也有几年了，虽然婚结得突然，也不奇怪。”我问：“他们两个都是你朋友？”董洲说：“是呀。”我继续问：“你们都是在青岛认识的？”董洲说：“算是吧。”我嗯了一声。董洲说：“你看他俩配吗？”我沉默了几秒，说：“挺好。”
不知过了多久，我仿佛从车里睡醒，我们仍在路上。董洲说：“睡醒啦？”我揉揉眼睛称是。董洲说：“蒙太奇，有个问题你没觉得奇怪吗？我之前和你聊了这么久，一句都没提到你的名字。一般陌生人开口一定会和你说起你的名字的吧。”我看着前面驾驶座，说：“你是……”董洲说：“我和李正述确实算是在青岛认识的，不过我认识你可在那之前。蒙太奇，连我都不记得了，我是董洲，T大法学院，我们同一级的，只是你后来转系了。”我怔怔看着，语塞。董洲说：“对，我们当年那拨人，几乎人人都知道你们的事。不过你放心，结婚是李正述自己的事，我不会和谁嚼舌根。”
抵达下榻的酒店的时候，李渊和孟晓钰同学已经住到了我的隔壁。当然李渊后来还是提出了和我住一间。我们许久没见，谈了很多各自的事，却一直没奔主题。到了晚饭的时候，孟晓钰同学过来叫我们出去，听我们聊天，干脆地说：“两个大男人唧唧歪歪什么，蒙太奇，要我说，简单点，你就来抢婚就行了。”我们哈哈一笑。
出了酒店，正撞上门口出租车里一对男女走出来。李渊拉我，说：“这是不是你上次参加婚礼的那对？”我一看，是阿凉和她的丈夫。我们去年已经见过一面，此刻不再那样尴尬，她径直走过来给我一个拥抱，对我耳语说：“没想到你会过来。”然后她幸福地挽着她丈夫的手臂，平静地对我说：“蒙太奇，我怀孕了。”
搜索我对高中时期阿凉的印象，很多事情已经模糊。刚进入高中那年，只记得她突然改变了很多。刚进入润城中学的时候，她尚是被欺负的那一个；那一阵子，她看上去是欺负人的那个。那一时期我关于她记得最深的，只是她曾要求我让她和李正述认识。尽管我始终并不理解这种举动，我还是照做了。那一次之后，我们的关系因此变得更加冷漠，以致整个高中三年，我们再没有见上过几面。后来，茫茫也很少和我提起她；我好像已经淡忘了她。
六月十七号，我迈入成年。李正述和茫茫一同为我准备了一场生日会，地点杭州湖滨。其他人大多是当年Z中外市班的杭州同学，不曾有一个初中同学。所有人都是熟面孔，攀谈之际各种话题都能聊，说得最多的当然还是即将出分的高考成绩。一个同学笑说，在座的三个T大两个P大五个F大，可谓闪耀。说话人本身已经被UCLA本科录取。我们说了很多，我在七嘴八舌中格外宁静，不禁想到，我似乎就身处在一群“精英”中间，而这也许就是我今后生活的日常。回过神，茫茫从外面回来，在我旁边坐下。她的侧颜一抹刘海，很美。
宴罢，各自告别。茫茫说，我赶九路末班车，先走了。只剩下我和李正述的时候，我们踱步到西湖边上。夏夜湖边蚊虫多。走了会儿，我突然说：“之后填志愿，你填什么专业？”我期待着他模糊的回答，正如他一贯以来的作风。可是这次他极其简短地回答我：“经管。”反问：“你呢？”我说：“T大也没几个文科专业，不过经管分数高，我估摸着我是考不上啦，哈哈。”然后是一阵沉默，我们乘坐公交回家。在我家门前分别的时候，我和他说：“李正述，其实我不知道当初自己为什么要去T大夏令营，然后又去考了自招笔试，可能都是虚荣心作祟吧。现在想想，T大不是最适合我的。”对面的李正述没说什么，黑暗里我也看不清他的脸。
十八岁那个夜晚，我彻夜未眠，守着窗边看天亮。清晨的时候我终于有一丝疲倦，准备就此睡去。就是在那个时候，手机传来一声简短的短信声。然后母亲推开门，说有一个给我的包裹。是已经少见的录像带，没有署名。记忆回到初一那年的儿童节，彼时的我与包行天。那一晚，我错过了她的第一次登台演出。那一晚，她第一次化妆，登台，领唱一首《让世界充满爱》。她的眼神在台下飞快地扫视，却始终没有等来她要看到的那个人。
原来，所有的答案早就埋藏在故事的开始。
从此，阿凉从我的青春中退场。
我和李渊、孟晓钰三人在青岛市内转了半天，最后还是来到了海鲜排档那里。李氏夫妇俩一起喝烧酒，我一个人在一旁喝雪碧。先醉的是李渊，借着酒劲就开始说些清醒时候从来不会说的话，完全失态。他指着我的鼻子说：“启蒙，我是你们两个的朋友，也算是看着你们走过来的，所以我真的想不通，搞不懂，为什么你们会走到这一步？他要结婚，为什么要给你发请柬？你也是，小孩子脾气，回一个头有这么难吗？”
孟晓钰同学见状试图拦着他，却被他一个手甩开，登时有点怒了，冷冷道：“李渊源，你发什么酒疯？人家都没说什么，就你话多，你能耐？你是打抱不平啊还是暗恋人家李正述呢？”说着就走人，临走的时候对我说：“你帮我看着点他。”我呆呆地点点头，看着她走远。
过了一阵，李渊稍许清醒下来，问我孟同学哪去了。我笑说：“你等会儿回去给人家道歉吧你。”我扶起仍然微醺的李渊，打道回府。夜晚的海风阵阵袭来，我们走到了海边的太平路驻足。我临着栏杆吹风，任由李渊躺倒在地。
“这里是他生活的地方啊，”我似乎是自言自语：“很好。我记得大学有一年，那会儿我们都去交换，一个香港一个波士顿，五个月里不在一个时区，那好像是从我十五岁开始就从未有过的事。等我们都交换完，终于要返校，但是因为考试日期不同，还有签证的问题，他只能先比我回到学校。等我终于回到北京，刚出来就在机场看到他的时候，我的心情，真的超乎我自己想象的激动。我赶紧就过去抱住他不松手，他一边抱我，一边帮我守住行李，很狼狈。然后他说，我们一起去旅行吧，我不想我们再分隔在两个城市。我们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青岛。我从前只见过钱塘江和维多利亚港，从没见过那样的海，我就随口说了一句，我们以后在这里共度晚年吧。我真的很好笑啊对不对，二十岁的时候就扬言六七十岁的生活，然后终于被生活狠狠砸了脚。”
我侧目，边上的李渊似乎已经入睡。我轻轻扶起他，坐上了路过的出租车。
回到酒店的时候，阿凉就一个人坐在大堂。她看到我，叫了一声。我打电话给孟晓钰，叫她下楼来。然后我坐到一旁和阿凉说话。她开口前笑了出来，说：“婚礼的时候人多，心情被掩盖过去，现在我们两个人，很尴尬。”
我说：“我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阿凉说：“刚才他来过了，就见到我和我丈夫，好像有点失落。”
我说：“反正婚礼的时候，总会见到。”
阿凉说：“还好他没让你当伴郎，否则我会第一个打死他，是真的。”又说：“说到这个，我婚礼的时候，我考虑过你很久，可是真的太唐突了，二来我丈夫有一个发小儿从小玩到大，不找他当伴郎不合适。”
我说：“没什么，我还怕当伴郎呢，不是说伴郎伴娘都不能当太多次吗，否则要孤独终老的。”
阿凉说：“我知道你的那一次早就预约给了别的人。那个人，好像这次也会来，你准备好见她了吗？”
我微怔，说：“其实，去年年末，我去上海找过她，没见到她本人，但听说了她的事。我想我可能还没准备好吧。”
阿凉说：“你见到她的时候，帮我带一句对不起吧。这么些年，这句话我始终没有机会对她说。我想我也是没准备好去见她。”
我说：“阿凉，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当我和李正述从日本回来的时候，你们就出了问题，没多久她就搬到了上海。”
阿凉看着我不吭声，半晌方道：“我和她的问题，从来都很简单。”
高考出分那天的下午，梅雨天气让人更加心烦气躁。我和林茫相约杭州下沙，约定好如果两个人都考砸了就一起跳江；如果只有一个考砸，那就一个人跳江一个人救。我说：“事先声明，我不会游泳。”茫茫说：“巧了，我也不会。”我们互相白了个眼，就开始在江边用手机流量刷出分系统。那种心情真的是难以形容的，一边一刻不停地刷着期盼快点看到结果，一边却又对刚跳转出的页面胆战心惊不忍直视。
终于，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我首先刷了出来，然后立刻盖住屏幕不敢看，对一旁的茫茫说：“你快点，我有了。”几秒过后，她说：“我也有了。”我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于是默契地交换了手机。
气氛是尴尬的，空气仿佛凝结。
许久，我先开口说：“你不用死了。”
身后，茫茫说：“巧了，你不用死了。”
一如几年前我们在富士路的拉面馆里交换高中的预录取结果，从一数到十，命运仿佛总宠爱我们。
茫茫说：“你现在一定很想问李正述的分数对不对？”不容分说就拿着我的手机迅速找到李正述的号码拨通。我骂道：“我靠你手指怎么这么敏捷？”与此同时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茫茫开了免提，清晰地传来李正述的声音，问我怎么了。
我正要开口，茫茫抢白道：“李正述，蒙太奇很挂念你哈哈哈……”我终于抢回手机，关掉免提，对那头的李正述支支吾吾道：“那什么，等我回去再跟你说吧。”然后迅速挂断。茫茫仍笑看我，我顿时微微窝火，静静道：“你做什么？”
茫茫止住笑，道：“启蒙，你和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以后大学我不能陪着你了，只有李正述了。有些话，我想你得和他讲清楚了，早做了断，或者不让你自己后悔。”
我的脑海中闪现几天前的录像带与短信，不语。
久久，我对茫茫说：“一起去一次我们第一次认识的地方吧，武林门那里，初中的时候补课的地方。”茫茫说：“好啊。”
抵达武林门的时候天色已黑，附近的街市依然游人如织，不减当年。茫茫不自觉地挽着我的手前行，道：“我后来有来过一次，好多初中时候在的小吃店已经消失了，出现了好多正规的餐馆，所以我就没再来了。”
远远地看到从前补课的那个楼层外面张贴着标语，好像已经变成了台球厅。我们继续前行着，同时我不停地扫视着走过的店铺，终于停留下来，说：“至少还有这家还在。”我们排上了人不多的队伍，茫茫站在我的面前，排到她的时候她对着里面的人说：“两份海苔章鱼烧。”里面的姑娘笑靥如花道：“我们现在推出了很多新的口味的章鱼烧，要不要试试呢？”茫茫说：“不要，就要那个。”
几分钟后，我们跑到了大马路边狼吞虎咽。吃着的时候头顶渐渐窜出凉意，不多久，淅沥的小雨就越来越大，两个没带伞的人就只能躲避到街边便利店里。茫茫挑了两把伞准备结账，我忽然拦下她，说：“我不需要了，你买自己的就好了。”
从便利店出来，我们站在门口。茫茫打起伞，对我说：“你怎么了？傻傻的。”
我点头说：“嗯，你说得对，我傻了三年了。”
茫茫看着我说：“你生孩子了？”
我说：“去你的，别打岔。这些天我一直不敢想，但是这些问题又一直冒出来。直到刚才，我才像是刚刚睡醒了一样，不准备再傻了。”说完，我拿出手机翻到了通话记录第一个，没有一丝犹豫地按了下去。响了一声就接通。我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哆嗦，说：“李正述，我在武林门，外面在下雨，我等你一个小时。”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