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阿凉】青春(上)(1 / 2)
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我家搬离润城的情形。那是我在杭州的大学上大三的时候,暑假回家,父亲和我说起他和母亲的计划。我们卖掉了居住十多年的大伯家的房子,举家搬到滨江新区钱塘江畔的新公寓里。那一年,润城撤市建区;有传言说,下一步可能就会并入萧山区。那是炎炎夏日里的一天,我站在月鹿街407号的门牌前不知所措。母亲催促我上车。那一刻,我渴望在那里遇到什么人,说上几句话,作为我在这座小城最后的纪念。可我什么人都没遇到。就那样,我坐上搬家的货车,一路向北离开了润城。
一路上,我回溯我的青春路,一拨一拨人走过,不再回来。如果我的心够大,我早就应该学会遗忘,学会祝福。可惜,当我意识到这一点,也就是说当我真正变得成熟的时候,我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在旁人看来,我的生活却平实而幸运。大学毕业后因缘际会来到北京工作,没有多久认识了一个相貌与性格都平凡不过的男子,他生长于北京皇城根下,一口京片子天然地带着亲切。然后,在相识两年以后,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会和这个人谈婚论嫁。
搬进新房后没有几天,父母就要动身回杭州,丈夫和我开车送他们到机场。我一直送他们到安检口,也没再说什么,彼此一个拥抱与对视,这么多年就淌过去了。回程,闲聊中谈到婚礼上的宾客。他提及蒙太奇与李正述,说:“你高中和大学同学基本都集中在几桌了,只有他们自个儿坐一桌,是交情特别深的吗?”我说:“不是啦,不是交情深的人。”我侧目看他,笑说:“是对我来说,很特殊的人。”他目不斜视,继续开车,说:“都是你的前任?”
我说:“你就当他们是吧。”说完,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很多次,我不敢审视自己的样子。当我从一个十岁出头的自闭症少女逐渐长为一个二流高中不学无术的太妹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心里那个恶魔究竟有没有跟着我一起滋长。我想恐怕是的,因为我正在以自己都极其厌恶的方式打扰着已经走出我的生活的每一个人。
我永远会记得自己人生中最狼狈时刻TOP 3的那一幕,高一年级的冬天,在润城A大厦底层的甜品店里向蒙太奇提起李正述这个名字。我第一次听到李正述的名字,是在与高中同学的一次无心的谈话中。当时以为自己没听进去。几个星期后,当我和蒙太奇在甜品店里几近相顾无言的时候,我飞速在脑子搜索着打发时间的话题。从此,一切都一发不可收拾。蒙太奇真的介绍了我和李正述认识,虽然在那一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局外人的尴尬。
高中的时候,我彻底进入我的叛逆期,走出自闭症以来所有积压的情绪,终于在我进入一个彻底陌生的环境之后完全爆发。我的高中在杭州市区,平时都住校,只有周末乘班车回润城。起初的一阵子,是我最恨父母的时候。我恨母亲对我的熟视无睹,更恨父亲明明心疼我却仍然什么都不做。什么人都靠不了,只有改变自己,融入他人。我极其崇拜学校里的那位风云人物,民间评她为十年一遇的校花。但是她性格张扬,狂放不羁。有一个机会,我终于和她攀谈上几句。后来,她带我去染发,带我打耳洞,带我穿脐环。我像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少女,兴奋地面对着这一切。后来,她说,带你喝酒去。我跟着她在深夜逃出校园,来到大学路上的路边摊,好几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男人已经坐了一桌。校花对我说,过去坐。我局促地坐在一群人中间,听他们粗犷地谈笑,边上一个男人源源不断地把倒满酒的酒杯递到我跟前要我干掉,我一次次婉拒。那天,校花带着我先走了,然后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她对我说:“宋凉,这条路不适合你,你别为难自己。我是早就自甘堕落的人,可你不是。”
那天回到学校,我一个人在操场坐了很久,脑子一片空白。坐得久了,腿麻,站起来差点摔跤。女生宿舍楼下,宿管早已不见踪影。从前和校花深夜出学校,她总是有本事爬窗。现在我一个人,呆呆望着窗户不敢动。正要试着爬上去的时候,后面突然一股拉力,吓得我反而头朝前一撞,结结实实撞在了窗上。我扶着额头坐倒在地,哭得快要晕过去了,就听到边上一个温柔的男声说:“没事吧?”我抬眼望过去,黑夜里隐约看到一个轮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说:“你踩着我上去吧。”我迟疑地看了看他,没说什么,默默踩在了他的肩头上。
后来,我们在学校里遇到。我头上的包还没消肿,他说:“我老远一看就认出你了。”然后向我伸过手来,说:“叫我阿良吧。”我听得一惊。他说:“善良的良。”
回过神来,我和林茫仍然坐在A大厦咖啡店的角落里。我端着手里的咖啡,说:“林茫你肯定不会想到,有一次,他就拿着这么一杯滚烫的咖啡泼我身上,服务生过来了以后他就一直装作不小心,不停地给我道歉。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会遇到这种人。和他认识的一年半,只有最初半年里我是幸福的。过了那半年,我的人生就是个地狱。”
林茫手里搅动咖啡,说:“这一年里,你没想过告诉过一个人。”
我苦笑,说:“我连我父母都不敢告诉,又能和谁去说?那个时候,我和你们都几乎断了,尤其还和你掰了。”
林茫说:“不是还有李正述吗?多亏了他,你才不至于陷得更深。”
我长长叹了口气,说:“李正述,是个很好的人。不过我和他不会再见面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和李正述见面,都是因为蒙太奇。我和李正述虽然早就被蒙太奇介绍认识了,但是始终也没有来往。直到高一的暑假吧,那个时候,李正述突然来到润城,打电话找到我,约我见面。见面以后他兜了几个圈子才切入正题,哈,原来他是想从我这里知道蒙太奇过去发生的事情。我跟他说为什么不问你呢,他说你和蒙太奇太亲密了,无话不说。我笑了,和他说,我确实没你们这么亲密无间,但也因此,我也只是知道蒙太奇过去发生了什么,却完全不懂他的内心。李正述说没关系,他只是很想知道。我对他说,蒙太奇没和你说过,我喜欢你吗?李正述就说,我知道你并不。林茫,李正述多聪明啊。”
林茫看着我。
我干笑起来,笑停了,说:“他说得对。打从一开始,我就没喜欢过李正述。谁会发疯了去喜欢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
林茫说:“所以你还喜欢着启蒙。”
我摇摇头说:“应该不是吧。李正述只是我不愿意退出你们生活的借口。初中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多好啊。慢慢地,包行天消失了,剩下的你们两个又携手去了另一座城市的高中,你们觉得我会是什么心情?所以高中开始的那段时间,我只是不甘心。可是,正如我上次和你说的,我现在对这个已经不在乎了。经历过这次的事,我已经无所求了。”
林茫说:“高中这两年,我想过很多次我们的问题。想过很多次,最终的结论却只是,这本来就是一个残忍的问题,有聚就也会有散,可是那并不代表彼此变成了陌生人……不说这个了,离高考只有半年了,你接下去怎么打算的?”
我说:“林茫,你知道挺讽刺的是,初三的时候你从没问过我中考怎么想的吧……我不可能回学校上课去了,不可能和那个人在同一个学校上学了,反正剩下的都是复习了,我和父母还有学校商量过,剩下的日子我就在家复习。林茫,这次的事你别告诉蒙太奇成么?”
林茫看看我,说:“好。”又说:“阿凉,其实我觉得,有些话说开了比较好。如果不是你告诉我这些话,我这么多年来对你都不是真正的了解。你如果能把话都和启蒙说清楚了,彼此不留遗憾,他日见面,也能更从容点。不管怎么样,阿凉,我记得我是那个把你从阁楼里带出来的人,我没忘记要对你负责的承诺。你需要我,我就会想办法出现,这你永远要知道。”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乘着休假回到杭州。回来的第一晚,陪着父亲在钱江畔散步,走到钱江大桥底下,我们歇息驻足。我们都望着平静的江水,呼吸空气。父亲忽然说了句:“阿凉,其实我一直想念临安。”
我靠在他的肩头,说:“好啊,等你退休了,我就带你回临安去。”
父亲说:“你妈妈肯定不会同意的,她想方设法才让我们住到杭州来的。杭州也很好,可是终究不是故乡。”
我有些怅然,说:“我对临安的记忆基本都没有了,那岂不是没有故乡了?”
父亲说:“对你来说,润城大概就是你的故乡了。其实润城也是我的老家,不过我从小就去了临安,感情深。可惜我们现在都成了背井离乡的人。你妈也常跟我说,后悔让你去北京,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其实你妈虽然贪财,也很少对你表现关爱,可是她实实在在为整个家付出了很多。我比不上她。”
我说:“我知道。”
父亲说:“我们还在临安的时候,生活比现在差得多。我每天在车间里做工,赚不了多少,晚上还得在小区门口摆夜排档补贴,有一年还遇到点事,进了趟局子。你妈在银行当文员,赚得也比我多。如果不是九七年金融风暴,我们现在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呢?真不好说。”
我说:“爸,你这么老实还进过局子呢?”
父亲说:“不是惹上了事,是去报案。那是九六年初的事情,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想想就后怕……”
正说着,我侧目瞥到母亲的身影正往我们这里走来,说:“我妈来了,得走了。”然后母亲就走近,对我们说:“你们倒会享清闲,跟我回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