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春树】铜雀三侠(1 / 2)
十五岁,正值中考前夕,千禧年的时候,父亲轰然病逝,我的世界仿佛也要倒塌。中考结束后的第一天,为父亲举办正式的入殓仪式,在东仙永成路的悼念馆设灵堂。我和母亲一袭缁衣,面对着来来往往的宾客。姑姑一家人从城西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来到灵堂的第一件事,就是冲上前狠狠地给了母亲一个巴掌,然后凶神恶煞地说:“房产证交出来。”
然后我才慢慢开始知道,原来父亲得病之前已经计划着和母亲离婚。这件事父亲已经与姑姑商量了很久,终于准备行动的时候,不料到已经走到了生命尽头。
我的心里,总觉得父亲的病,有一半是心病,积郁成疾。很多年以前他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自幼而孤,养着年幼的妹妹,守着父母留下来的房子,从没想过改变自己的人生。后来他去铜雀巷看望从前有过革命友谊的老友,深深的母亲。在那里他遇见母亲,一见钟情。可是母亲结婚的代价,是要他搬来铜雀巷。父亲一切都顺从了母亲,在铜雀巷一住十年。这期间,姑姑嫁人,父亲毅然把从小守到大的家中那套老房子作为嫁妆,把姑姑变成房主。母亲为此没有停止过埋怨。她之所以忍着这一切,都是在等待。等待那个机会。终于,一九九三年夏天,她等到了。母亲消息灵通,最先与规划铜雀巷一带的开发商建立起联系,并热心帮助对方劝说村民同意拆迁。我们一家三口,于是成为最早离开铜雀巷的那一家,也因此,母亲获得了她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富裕生活。后来,我们在母亲的强迫下,定居东仙城东,那个在武皇后时代人人嗤之以鼻的地方。父亲为此不得不换了工作,改在事业单位上班。我上学从此也可以乘公共汽车直达,不需要父亲每天蹬着三轮车送我。父亲什么也没有说过,他只是在有的夜晚,会睡不着,然后把他们的过往都慢慢吐露给我。在那样的日子里,他也耗光了自己所有的生命。
二〇〇〇年的一整个夏天,东仙的天始终阴沉着,雨要落不落。母亲与和姑姑的纠纷走上了法庭,彼此激烈地对簿公堂,把这么多年所有的亲情全部抹杀。最终,我们保住了房子,却也失去了其他全部遗产。准确来说,是母亲失去了。姑姑成为父亲遗产的保管者,约定在我成年以后由我继承。不久以后,中考成绩出来,我以两分之差错过东仙一中,前往北部的东仙二中学习。
在三年漫长的住校生活里,我学得的技能之一就是吸烟。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和同寝室几个哥们偷偷在厕所里吸烟,练就了飞快灭烟、去烟味的本事。高三那年,有个认识的朋友跳海自杀了。我们学校临着黄海而建,号称把你逼到天涯海角也要给我读书。那位朋友没受住,不知怎么,就有了勇气了结自己。事情发生后,炸开了锅。没有多久,全国开始闹非典,才稍微把这事压了下去。可是学校每个人的心里,无疑是一层又一层的阴霾。整个高中,我唯一的信念就是逃离这里,逃离东仙。也许每个人对故乡的感受不尽相同,对我来说,故乡东仙,就是地狱。
高考那一年年初,我迎来十八岁。姑姑领我去律所,签署了一个个法律文件,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聂树,从此以后你父亲的东西就全部属于你了,可是姑姑也希望你好好对待它们,至少别像你妈妈那样。”回到家的时候,母亲等着我,三言两语,想要我把父亲的遗产交给她保管。我生平第一次态度强硬地拒绝她。她和我大闹一番,甚至说到让我滚出她的房子。后来慢慢也平息下去,可是彼此心里的隔膜,终归是深固起来。
高考分数出来,我再度以两分之差无缘心仪的学校,落到了二志愿的北京J大。姑姑一家请我过去吃饭,三年来两边依旧鲜有来往。八月底去北京,母亲送我到东仙火车站,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拍我。我在安检口和她道别,回头的时候,心里仿佛知道,自己终究不会恨母亲。
离开了到处是海的气息的东仙,北京是个近乎不近人情的大陆地。我走过人们称许这座城市的许多地方,却什么也没有感受到。然而在这个我感受不到任何东西的北京,我却十分猝不及防地遇到了她。颐和园秋风飒飒,昆明湖畔,她一个回头,我就怔在了原地。
我记得她叫徐深,而她说她现在是林艾。好吧,林艾就林艾。和她的若干年之后的奇迹重逢,让我一度以为自己早就尘封的回忆大门打开了栅门。铜雀巷,三个字掷地有声,重重敲击在我的心门。
当我们终于不再是八岁的孩童,而是迈过了十八岁的门槛,我终于清清楚楚地意识到,长久以来我心中那种莫可名状的感情,原来只是爱情。可是那句话成为我再也难以说出口的话。十年过去,她从乡村的土气丫头出落成面色白净的少女,在顶尖的P大念管理,拥有一个在T大的同样优秀的男朋友。我自惭形秽。于是那一个学期里,我和林艾建立起一种分外微妙的联系,似有似无,偶然想起的时候互通电话或者见面。只有一次,在说到过去的时候,我忍不住轻轻抱住她。
我以为我快释然,把她当做从此一生的好友。
然而转机却在那一年的年末出现。那天夜里,接到她的电话,语气平静,说的话却是:“聂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说:“你说吧。”
然后她说:“做我几天的男朋友吧,就几天。”
隔天,我们在中关村见面,她才缓缓和我说:“我和齐见分手了,我想一个人过,所以想找你……”
她说不下去了。我打断她,说:“我知道了,我帮你。”
几天以后,我们在成府路上咖啡馆碰头。那个人走进来的时候我便已经猜到几分,直到他看着我们两个,在面前慢慢坐下。
林艾最先开口,对他说道:“你想要真相,我现在给你了。”说着她把手轻轻放到我的手上,说:“你对我来说不是那么珍贵的人,齐见。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洞悉我的一切,聂树,就是他,他和一起经历过那些你只是听说过的事情。他能完全理解我,而你还是不能。而且,天意让我们重逢。”
那个叫齐见的人,眼神定定的,也不看我,只盯着林艾,简洁有力地吐出三个字,说:“你撒谎。”
林艾叹了口气,对我说:“你先让我们两个谈谈好吗?”
我说了声好,于是缓步走到外面。余光里,他们仍然对峙。我等候在外面,感觉到了北京冬天的几丝冷意,跑到开了暖气的附近的杂货店里,不知怎么瞥到卖烟的柜台,指着说:“来包中华。”走到外面,点起一支烟,吸了没多久,林艾走出来。我赶紧踩灭,哈了几口气,才敢上前。
她看着我,说:“学得挺多的嘛。”
我窘迫一笑,然后才看到她眼睛微红。我看向别处,说:“走,请你吃东西去。”
她欲推辞,说:“不用了……谢谢你,聂树。”
“林艾,”我说:“你别说这样的话,跟我走。”然后我就拽着她打了辆出租车,张口就说:“去西直门,北京北站。”又问她:“你包里带身份证了吧?”
她点头,说:“聂树你不会想带我去哪儿吧?”
我说:“今天你得听我的。”
她没有吭声。到了售票大厅,我对柜台说:“要两张最快出发的火车票。”二十分钟后,我们坐上了去乌兰察布的绿皮火车。火车哐当哐当一路向北,视野渐渐开阔。我们相对而坐,也不说话。
我忽然问她:“你喜欢跨年吗?”
她说:“什么意思?”
我说:“我从来没有在草原跨年。”
她说:“我也是。”
我们就在乌兰察布的草原游玩了两天。第二天夜晚,迎来二〇〇三年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在空旷的草原上看着夜空,等待喧闹到来。
我说:“这个傻逼的多灾多难的一年,终于要走了。”
林艾笑了,说:“是啊,太傻逼了。”
我提高嗓门喊道:“傻逼!”
她也跟着一起喊。我们便趁着四下无人,放声大喊着那两个字。终于,我们的声音被远方的庆祝声音所淹没,一个字都听不清。
晚安的时候,她对我说:“聂树,虽然你不让我说,我还是要把谢谢这两个字说出来。其实我在北京遇到你的时候,心情也很不一般。但是,是那种恐惧,就好像,过去的幽灵跟着你的出现一起回来了。那是我这么多年努力逃离的东西。所以一开始,我对你挺冷淡。可是我们接触越多,我对于那段回忆的一些点滴就越来越鲜活了,那些被痛苦所埋没掉的快乐,一点一点重现了。聂树,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这样。”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言语无声的暗夜里。
回到北京,过了元旦假期,没有多久就是紧张的考试周。我因为一门课程,一直拖到了年三十前一周才准备回家。去中关村,看到林艾,才知道她也没有回家。我说:“你也回家得够晚的啊。”
她说:“是,反正回家了也没什么人。”
我想起她说过去年林大娘去世的消息,不做声。
要走的时候,林艾叫住我,说:“你去过大连吗?”
第二天,我随着她去到她这么多年生活的城市。我带她去乌兰察布看草原,她带我去大连看海。她住的街上有潮湿的味道。当我跟着她走进她的家的时候,里面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然后,她把我身份告诉他们。一个是林大娘的妹妹,一个是林大娘的儿子。我记得林诀那张脸,看似锋厉。他们显然并不欢迎我。
晚上,一起围着吃完饭。林姨对林艾说:“你出去了半年,可苦了,多吃点。”又说:“你哥哥也是前两天才回来。”
林艾看了林诀一眼,说:“你去哪了?”
我看到林诀眼神飘忽,说:“回青岛了,现在在帮人做事。”
林艾说:“做什么事?”
林诀顿顿,说:“你别操心了,总之一切都好。”又看了看我,说:“前几天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齐见了,他还和我打招呼。”
林艾说:“是吗?”
林诀说:“是我问他他才和我提起的,原来你和他分手了。”
林艾说:“对,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