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茫茫】我的高三(1 / 2)
二〇一四年上海入冬的时候,我患上一场感冒。有天从公司下了班,回家的时候想起什么,折到马路对面的酒店。底楼的保安很自然地拦下我。我说:“找21楼的周兆云。”保安过了会儿说:“家里没人接,我看您下回再来吧。”我狐疑地给周兆云打电话。半分钟后那边传来他的声音。我说你在哪儿呢。他说:“医院。”
半小时后,我来到华山医院住院部。他躺在VIP病房的床上剥橘子。
我进去说:“怎么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周兆云说:“干嘛要有人?”我说:“你不是富二代吗?”他说:“哦。”
我在床边坐下,说:“什么时候住院的?”
他说:“就昨天,没来得及和你说。”
我说:“严重吗?”
他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有些感染。你别哭丧着脸看我,搞得我以为自己快死了。林茫,你哭很难看的,你忘了吗?”
我笑不出来。
他想起什么,说:“林茫,我们遇到也有两年半了吧,说起来比高中认识的时间都长了。”
我说:“是啊。”
他说:“我这些年遇到的事,断断续续都和你讲过了。你的事情,我出于尊重,一直没过问。”
我说:“是你自己要和我讲的啊,又没人逼你。”
他笑了,说:“是。”又说:“那算我逼你,让你告诉我。”
我说:“告诉你什么?”
他说:“就说他吧。你高中时候的那个好朋友,蒙太奇。你们为什么没有联络了?”
我心中一动,说:“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他说:“随口问问,就是奇怪你为什么是一个人。”
我说:“你不是人啊?”
他说:“林茫,你这话饶有深意啊。”
我冷不丁说:“周兆云,一年前你说过的话,我没忘。所以现在,我不是一个人。”
如果让我写篇作文,题目是《我的高三》,我可能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回忆中的高三并不漫长,却被一些无聊至极琐碎至极的点点滴滴充斥着,如同一块浸满水的海绵,挤一把就什么都不剩了。
那个夏天,启蒙随着李正述去北京,他们半个月后回到杭州。那个夏天,顾清去澳洲,在我所知的后来,她没有回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离开,只是理解她个人的抉择。她跳出了国内的应试与高考这个深渊,其他人则继续沉沦。
启蒙回来的时候,我问他北京发生了什么。他说,学校很大,天气很干,人很多,别的,就没什么了。
我没有说话。这一年年底,我拿到学校的上海F大的推荐名额。启蒙说:“我本以为你会选择浙大。”我说:“并没有什么本以为,你也知道我一直很乱来。”
在这之前,张淳宇参加全国物理竞赛,获得省三等奖。我之后有天中午碰到他,和他说恭喜。他说:“这也不算什么,光我们学校就好几个省一的。”又说:“凭我的成绩,想去北京还是太难了。”
我说:“你们每个人都磨破了脑袋想去北京上学吗?”
张淳宇愣了愣,说:“啊,其实还好吧。我知道自己的实力在哪儿,不会想太多。只是每个人从小或多或少都被灌输了很多,你懂吧。”
我忽然跳脱话题,说:“顾若怡离开的时候,你难过吗?”
他沉默了会儿,说:“会有点儿舍不得。我最初是听我妈讲起的,她和她家里商量了好久,在学校却一直秘而不宣。直到八月份的时候,她才自己告诉我。”
我说:“你一次都没有在我面前提过她。”
他说:“你们不是朋友吗?”
我一愣,说:“对啊。”
张淳宇说:“所以啊,我才不在你面前说她。”
秋天的星期三下午,常常是数学课连上三大节。秋老虎闹得厉害,只穿一件夏天的衬衫仍觉得热。风扇嗡嗡转个不停,老师卖力讲题的声音也转来转去。我近乎于趴在座位,手指转着笔,装作认真听的样子,其实什么也没在想。我微微扫视了一下周围,基本也都是和我差不多的人。我的新同桌孔佳姑娘眼睛本来就小,现在基本上合上了。不过她倒是有这个本事,能够保持着这个姿势顺利地一直睡下去。而李正述,坐在最后排的李正述,一脸平常地坐着,边听边记,不时抬起头看看。其实我知道他也并没有在听课。有一次我路过他座位边上,瞥到他正在刷的卷子,抬头是,大学微积分。我看着李正述,没有想法地看着,然后继续趴在我的桌上发呆。
最后一节课,照例是每周数学测验。用正式考试二分之一的时间来完成三分之二的题量。据说每周测验的题目都是数学教研组老师轮流编写。不是一个人轮流出一张卷,是每个人轮流固定一道大题。所以说,这个测验的卷子,每道题都是老师精心设计的。换言之,全是往死里整你的。当我看着手表最后十分钟开始看最后一题的时候,一颗豆大的汗水啪地砸在卷子上,忽然间我的眼前就模糊了。我摘下镜片,拿眼镜布仔细擦干净,然后戴上眼镜,站起来,旁若无人地交了卷。
我这个逼装得是失败的。
交完卷,我与其说离开更不如说是逃离了教室。下楼的时候路过启蒙的班级,有意识地走过,看到他们正在上地理课。启蒙坐在最里面,瞥到了我,目送着我走过。
晚上的时候启蒙说:“今天你们不是考数学吗?”
我说:“嗯,我弃考了。”
启蒙说:“你怎么了?”
我说:“可能我还在叛逆期吧。”一时胡言。又说:“对了,你们T大的事情后续怎么样了?”
他说:“远远还没定呢。明年要参加自招考,笔试过了还有面试。”
我说:“听着好烦。”
他说:“是啊。”又说:“那你呢?”
我说:“我什么?”
他说:“你要考什么学校啊?”
我说:“我不知道。”
我很容易想到初三那年,我早早规划好考Z中的计划,而那时启蒙还对未来茫然无知。三年后,情况正好相反。
三个月后,当我过完我的十八岁生日后不久,学校公布了上海F大的推荐计划。几天后,我敲开班主任办公室的门。
进入冬天的时候,家门前街上的梧桐树都掉光了叶子。我照例从公司下班,坐地铁到静安寺,附近的嘉里中心到了年末又人头攒动。我走过一家家奢侈品店,甚至觉得这些店在上海街头出现的频率都快赶上全家便利店了。然而我终究是不会光顾的。走过这些热闹之处,才到了愚园路上我的家。
推门进去的时候,吴女士出门了。我刚坐下,就接到一个公司同期的电话。等我赶到四川北路的时候,她已经伏在墙边不住地干呕。我给她买了瓶水,帮她披上衣服,说:“走,带你去喝点东西。”
十分钟后,我们在四平路上的串串店边上坐下。同事神智已经有些清醒,说:“谢谢你大晚上来接我。”又说:“我都要吐了你还带我来吃串。”
我说:“以前我上大学的时候,经常半夜和同学来这儿吃。”
同事说:“男朋友吧?”
我说:“哪里?我大学四年就谈过一个男朋友,还就只有一个学期。”
同事说:“那也好,不像我谈都没得谈。”又说:“林茫,挺羡慕你。F大毕业找工作很轻松吧?我本科大学不好,四年里都在读书,才勉强和你同期进公司。”
我不语。
同事继续说:“大学里的课教会我很多,可是,没教我这么多人情世故。以前以为,专业知识和技能够优秀,业务够好,就够了。可是在我们这样的大公司,都不得不常常出去应酬。每个月我都害怕这几天,每个晚上觥筹交错,根本没法停,脸色都不能甩出来。窝囊废。”
我依然不语。
同事说:“林茫你很少经历这些恶心的应酬吧?也是,你命好,和周总关系不一般,平步青云就可以被调到他身边去。我们这些人只能在底下苦苦熬。”
我说:“你还醉呢,喝点水吧。”
最终我把她扶上送她回去的出租车。想走的时候,看她胡言乱语的样子,颇为担忧,还是一起上了车。路上她开起窗,让冷风灌进来。
她说:“林茫你知道吗?你和周总去布鲁塞尔待了整整一年多,公司里的人都在说,你们是在度蜜月呢,都不想回来了……”
我没理她,直接对司机说:“停车,就现在。”
然后毅然把她甩在了回家的路上。
十二月,传出Z中将参加全市统考的消息。多年来Z中始终奉行自己组织考试的传统,拒绝加入到市统考的排名中。当年Z中在宁波最大的对手是XS。一旦参加了市统考,有了统一的排名下来,两边难免进行比较。于是为了迎接市统考,每门科目从十二月起开始了每周两次的模拟考。常常是上一次的考试成绩与排名还没下来,下一场就已经开考。理科的学生,在学期末每个人拿到一页A4纸大小的成绩单,记录着各次模拟考的分数与排名。几百号人就这样被简单粗暴地划分优劣。我看着自己成绩单上没什么起伏的排名,没有任何想法。同桌孔佳说,李正述综合排名是年级第三。我是班级第二,年级第十一。就这个成绩,还是我努力了很久才获得的。从高一开始,我早就习惯了我和李正述的差距。
市统考结束以后,暂时回到润城。吴女士说:“你初中以前的那个班主任去世了,上个月走的。”我一怔,记忆里是一位祥和的老太太,杭州口音极重,总是在课上说她和儿子儿媳的日常琐事。在灵堂,我第一次见到她口中的儿子儿媳,只是寻常人,远没有她口中那样活蹦乱跳。我克制地拜别了老人,然后在附近坐下。没有多久,看到一个身影也来了。我们四目交接,她走过来。
我说:“嗨。”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