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Amy】告别式（1 / 2）

二〇〇二年进入十二月的时候，我的银行账户上第一次多了一笔汇款。整整三万块的数目。我目瞪口呆地看了半天才确认不是眼花。那时林大娘总算出院，回到家中养病。林姨常常过来帮忙，我便第一个告诉她。她说：“这事也算奇怪，我回头帮你查查看是谁。”

然后，这笔汇款便以每个月三万块的数目这样持续进行下去。整件事发展得十分吊诡，并说不出所以然来。

跨年的时候，苏霭打电话约我去星海广场。她穿着醒目的红色毛衣等着我。我走过去，说：“你怎么突然想起约我了？”

苏霭看着我，说：“我们不是朋友吗？”她拉起我的手，说：“之前很长一阵子，我可能是因为嫉妒你和齐见的关系吧，不自觉地就对你疏远了。不过现在我已经放下啦，所以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那些小心思，就再也不把我当朋友了。”

我鼻子有些热，说：“神经，你当然永远是我朋友啊。”不知怎么我记起往事，感慨道：“苏霭你知道吗，我八岁以前生活的地方，很少有同年纪的小孩。只有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孩，一个女生都没有。从小的时候我就和男孩一起玩，可心里一直觉得，啊，如果我也能像别的女孩那样，有很多女友该多好。”

苏霭说：“我听说你八岁的时候搬了家，那时候很辛苦吧。”

我淡淡地看着她，说：“也许吧。对我来说，更多是解脱……”

晚上回家的时候，屋子里灯火亮着，不像是林大娘的习惯。我走进门正要叫她，已经瞥见玄关的一双陌生的男士球鞋。心里咯噔一下。然后林诀从房里走出来，冲我招手。

我只是看着他，希望他能先开口说明是怎么回事。

多日不见，林诀已经蓄起一些胡子，整个人看上去成熟了一些。他有点不敢看我，视线飘忽着，说：“噢，我只是来看看她。”

“你早干嘛去了？”

“我去还债了。所有的债，我都还清了。”

我不为所动，说：“你走吧。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你而起，你现在装作一副浪子回头的样子有什么用？”

这一次他不再抗辩，只是安静地离开了。

房间里，林大娘轻轻睡去。我听见她缓慢均匀的呼吸声，情知她没有真正入睡，却不愿意让我知道她还醒着。我轻轻抱住她，感觉过了很久的时间，然后掩上门回去。

回屋看了眼钟，已经过了十二点，二〇〇三年已经到来。转眼，哥哥和母亲离开我已经要十年了。在我七八岁那年的生命里出现过的那些人，安媛姐姐，孙驹，聂树，安田太太，安医生，武皇后，钱叔，还有他，姜城……这些曾经这么真实存在的人，对我来说，已经好像是故事里的人了。

手机上传来的是齐见的新年问候。在那天医院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始终努力表现得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那样，平静地给我发短信，像一个普通的恋人那样。

而我，自从知道了齐见和姨夫的关系之后，就再也不能坦然面对林姨。她为着林大娘的病，在家中出入得越发频繁，这只让我越来越为难。我越想越头疼，最终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元旦过后没有多久就是高三的全市统考。第一天考完，走出校门就遇到齐见。苏霭正和我一起走着，见状想要走开，我眼明手快地拉住她，让她挡着我走。苏霭问我：“你们怎么啦？吵架了？”我说：“算是吧。”

回家的时候，撞见林姨和林诀在楼下说话。我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不期撞上后面的人。我一看，是齐见，顿时无路可逃。

齐见说：“你非要躲着我吗？深深。”

我说：“你不要拿着知道我的过去这事儿就以为很懂我。”

“那你是更不想见他还是更不想见我？”齐见直白地说道：“我为了让你以为避开我，特地乘了下一班的公交，可是偏偏前一班碰到大堵车，我们前后脚就到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每天不都这样？”

“我的意思是，既然早晚要遇见，躲又有什么用？”

“齐见，你没想过我的立场吗？如果你是我，你不会纠结吗？”

他平静地望着我，说：“你放心，我和我妈不会介入你姨夫的家庭了。我们这些年都是两个人过的，不需要他。”

“你觉得这是问题所在吗？问题不是你，是我。”我诚恳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齐见，你没看出来我只是想逃避吗？那时候和你说高考完再去想就只是一个托辞，现在有了这件事，我当然会更抓着不放。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后退，没有别的原因，全都只是我自己——我不会和你在一起，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

“深深，你活得太累了……”

“别叫我深深了好吗？我早就已经是林艾了。你不是我的故人，不要那样叫我。”

他最终没有再说什么，简短地和我告了别，就走远。

于是高中的最后一个假期就到来了。我等待了这么多年的高考，哥哥不曾参加过的高考，现在，我终于要等到。

这是一个冗长而单调的假期。外面的雪每天都下得大，走在街上都没什么人。有天入夜的时候，和苏霭在电话里聊了会儿，都是关于高考的事。她很犹疑不定，不知道该报考哪里的大学好。她父母想她最好都留在市内，她自己则想去考出省外。我们拉拉扯扯半天没聊出什么实质性内容，最终的结论是，一切等七月高考完再说。

打完电话，准备找套题做做的时候，忽然翻到了书桌底层的抽屉，心里某一块隐藏的地方像是被拨动。我喘着粗气打开抽屉，拿出了里面那厚厚的一沓书信。十年前的信纸早已泛黄、褶皱。十年前我字还认不全，几乎没有读懂过一次所有的内容。我望着这沓书信出了神。十年前，在母亲去世后不久，警察来到家中，带着哥哥每次上学用的书包。他们告诉我，在东仙城东的雪湖岸边发现了哥哥的书包，他们猜测，哥哥可能是自己跳湖自杀的。他们说会继续寻找尸体。他们竟然已经堂而皇之地用起了“尸体”这个词。我打开书包看，里面厚厚的一沓，就是我丢失的安媛寄来的书信。

很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安媛她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家出了事？是真的没有人告诉过她，还是她明明知道，却因为愤恨母亲和安医生的死有关，所以视若罔闻？我所知道的只是，她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不再给我写信了，远在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夏天之前。

而我的哥哥却为了她，抛弃了他的家庭。

二〇〇三年的新年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因为林大娘的身体情况，这一年林姨他们没有过来办年夜饭，我也算避开了见到姨夫。我和林大娘两个人在家里过完了除夕。在我收拾碗筷的时候，似乎听见了她在和什么人通话。其实不需要怎么猜想就知道是林诀。他们母子的关系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已经缓和下来。

我本以为一切都会这样安然无事。

上学前一晚，接到林诀的电话。他问我：“林艾，你老实和我说，我姨夫和你那个同学齐见是什么关系？”

我吓得浑身颤栗，说：“你什么意思？”

对方没吭声，挂了电话。那一夜我没有睡好。

第二天上学后回家，一进门就听见林大娘房里的动静。是林姨来了。她说话的声音从没有这么大声过，带着哭腔。我忐忑着走近，听见她断断续续说着：“你明明知道，却一直把我瞒在鼓里！姐姐，你还把我当成你的妹妹吗！别人这样对我，为什么你也要这样对我？”

正听着，林姨已经破门而出。她泪眼模糊了脸孔，走出来看到我一愣，旋即擦拭了些眼泪就夺门而出。我走进林大娘的房间，看见她正艰难地呼吸着，赶忙过去给她倒水。她喝了些水，慢慢躺好。

“小艾，”她叫我名字，道：“你都听见了吧？”

我说：“您不用说，我都知道，关于姨夫和齐见……”

她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冥想了一会儿，说：“我其实也是前几年偶然发现的。从前你上小学，和齐见一个班，又住一栋楼里，我和他妈妈自然就有些认识。我是在你上高中以后，有一次去齐见家里，才偶然发现了她和你姨夫的关系。我心里总以为，这些只是陈年旧情罢了，没有那么严重，说出来对谁都不好，所以一直瞒着……我没想过要伤害你小姨……”

“她会明白的，小姨现在只是在气头上，过一阵子她一定会理解的。”

“小艾，”林大娘说：“今天的事像是一个警告。过去，我总害怕真相会伤人，所以一直藏着不说，没有想到，这只会酿成更多问题……关于你的有些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我觉得我可能时日无多了，这些事，我想告诉你……”

“妈……”我当即打断了她，说：“您说什么呢，您的病会好的……等那个时候，再告诉我吧。”我默默握住了她的手，一双我这辈子都记得的温暖的手，在十年前拉着我离开了我最痛苦的回忆。

隔天和林诀发短信，要他在我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等我。见了他，和他一起绕到人少的地方。一停下，我就迅速给他来了一记耳光。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说：“我对你已经失去了全部耐心，你是不是一定要看到这个家支离破碎，看到你妈妈痛苦才会满意？你有病吧你！”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姨夫和齐见的事的，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妈也知道这事的，可是你出于什么目的才告诉了我小姨，这一点我很清楚。”我像在说一段绕口令般说完这段演练了一天的话。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和你小姨说过一个字，她比你还不待见我，我没事招惹她干什么？”

“……我凭什么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