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夜昙】只开放一晚的花(1 / 2)
七岁,我问我娘为什么我的名字这么古怪和拗口。我娘说:“因为你是公主,所以你要与众不同。”没错,这是活生生发生在我家的日常对话之一,听上去像几个神经病,而这背后的原因只有一个:老娘家里有钱。
我家到底多有钱,我知道得并不确切。只知道我爹在省教育局为官多年,我娘则是大连海洋业大佬的女儿。我爹成天在沈阳工作,每年都见不上几面。我娘则彻头彻尾贯彻了一个中年贵妇所应具备的所有特性,远离工作,挥金如土,无所事事。当然,她把十几年的光阴都砸在了我这个无辜孩子的身上。可惜的是我并不是那种传闻中什么都会的孩子。我和我娘很快就发现,我不是学钢琴的苗子,也没有练舞蹈的慧根。就在我娘为我快上幼儿园了还什么都不会发愁的时候,她偶然地发现我有学语言的天赋。同样是学英语,别的孩子要用一周的时间才能勉强学会的,我用三天就够。于是我娘像发现了新大陆般push我在语言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小学毕业,我娘本想让我进外国语学校,偏偏我爹这时候跳了出来,说什么都不能同意。现在想起来,真是该感谢我这个爹。初中毕业,提前录取到育明,一切都正常不过。进学第一天,新班主任像以前所有遇到的老师那样格外关照我。她自然不会到处宣扬我的背景,但类似的风言风语本就不可能完全没有。学校里每个同学似乎都怕我。我有很多能说的上话的同学,却没有一个要好到交心。这样的事,小学还好,到初中以后我就慢慢察觉到了。
我打电话给陈放,对他说:“我想死。”
电话那头他说:“好,我送你去金石滩呗。”
陈放天生有一种大难临头还乐呵乐呵的本事。小学的时候他和我一起玩儿,被高年级的男生合伙揍,他一次也不还手。我看他鼻青脸肿的可怜样,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这么窝囊?”他傻乐,看着我说:“原昙现在我是你的黑骑士了。”我莫名感到了一阵心酸。小学毕业,他家里破产,只能去公立的一般初中读书。毕业的那个夏天,他跑过来找我,牵起我的小手说:“原昙可惜我见不到你长成漂亮姑娘了。”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或者说只是装作不懂,天真状地看他,不说话。
孰料命运的因缘际会,让我们竟然重遇。是高三前的夏天,千里迢迢去北京参加P大的夏令营。在辽宁招生说明会的晚上,见到了来自二十四中的他。我的眼睛不自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在那个当,他也瞧见了我。于是他直勾勾冲我走过来,带着浅笑,第一句话就是:“你果然长得很漂亮。”
我们就这样在若干年之后重新建立起了联系。
差不多没有多久,我就认识了齐见。其实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文静街的公交车站,这么多人里唯独注意到了他。后来在学校运动会上,我们认识,一来二去竟好似成了恋人。我对陈放说:“我找了个男朋友。”他笑说:“带我见见。”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我和齐见像是谈了一场三分钟的恋爱。毕竟那会我已经高三,开始准备起了外语保送考试,每天都活得很累,挤不出多少时间给齐见。那个冬天,我如愿保送到P大,也失去了齐见。他小心翼翼地不让我显得很难堪。我是在之后才意识到,他的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不是我。
话说回来,确定保送之后,我娘对我十几年的压迫也算是小小地画上了句号。她心情一好,自个儿跑韩国去玩了。我这才想起来一直没问过陈放他的情况。我们重新联系之后,始终彼此心照不宣地回避往事,每次聊天都是扯些有的没的。
陈放说:“我可能要去南方。”
我心里咯噔一下,半晌,问:“为什么?”
“啊?”他似乎有点意外我的追问:“没什么为什么啊,就是我的分数肯定考不到P大T大,但是够南方的学校,而且南方发展潜力也大。”
原来别人都需要考虑这么多。我想起我娘的那句话,因为我是公主,如同梦魇一般要吞噬掉我。
我娘临走前,我爹在东港设一场饭局,庆祝我保送成功。我爹语气沉重地说,他多年来官场上有交情的都会到场,我不许不去。我当时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娘看似傻白甜,心里也很明白。这将是一场直接见家长的相亲。我爹来接我们的时候,我娘在给我打扮。她用她多年经验给我化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淡妆,她打量我的眼神,让我真觉得她把我当成一个公主。我和她说:“你劝劝我爸吧,我这高中还没毕业呢,他就操起这份心了。”
我娘梳着我的头发,淡淡一笑,道:“原昙,我第一次见你爸的时候,还没你大呢。那会啊,我也不想嫁他,可后来照样嫁给了他。”
我有些好奇,追问道:“那你爱他吗?”
我娘说:“爱,也不爱。我和你爸从来就没有那种如胶似漆的儿女感情,但是这么多年,我们又彼此扶持,说没有感情,也是假的。”
我说:“这件事,你就让我自己做回主吧。”
晚上饭局的排场很大,据说一半大连的高官都来捧场,还有不少从省里来的。好在没有看到一个同龄人,避免了许多尴尬。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我爹还常常带我去应酬各种饭局,在这之后我慢慢大了,也就反感了,他就很少逼着我做这些事。似乎是因为有一次,他带我去北京的一个饭局,后来自己喝高了就忘了我还在。我娘说我差一点就被拐了,那会儿她真要和我爹拼命来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站着一对夫妇。我茫然看向我娘,她说:“这是市卫生局的郭局长夫妇。”这对夫妇看上去官僚气没那么重,说话也和善些。局长夫人笑意盈盈地看我,说:“原昙是育明的吧,我外甥女也在那里读书。”对付着说了几句,两人便走远。
我问我娘:“他们也是要说亲的么。”
我娘说:“什么呀,那两口子啊,结婚到现在还没孩子呢。不过啊……”我娘眼神突然狡黠地闪亮起来,我就知道她又要说她最热衷的八卦了:“郭局长是自己打拼上来的,听传言说,他从前没发迹的时候,和人生了个孩子。”
我说:“别人家的事你这么清楚,那你知道我爸也有个孩子吗?”我娘忍不住小声骂了句脏话。从小到大,我就乐得看她气急败坏原形毕露的样子。
半夜里,我醒过来看到陈放的未接来电。没怎么想,就回拨过去。过了半分钟,电话接通。陈放说的第一句话是:“原昙你有病吧,凌晨一点给我打电话。”
我说:“哦,你打给我干嘛。”
“……就问问你假期有啥想法。”
“没啥,坐吃等死。”
“说什么胡话……那什么,既然你没事,改天一起去趟金石滩吧,纪念你保送成功,以及失恋。”
“就等着你这句话呢,死性不改。”
“你啥时候有时间?”
“现在。”
“……啊?”
“我打车来你家,你在楼下等着。”说完我迅速挂断了电话。
在街口打了半个小时的车,最后终于逮到个肯载的。不怕死的陈放果真等在新生路的便利店外。我摇下窗让他上来。师傅看了眼后视镜,打趣道:“这是小两口要私奔呐。”我高高兴兴把陈放拉上车,回道:“是呐。”
一个小时后,我和陈放像两个懵逼一样被师傅甩下车。我绝望地看了眼陈放,说了句:“好冷啊。”
陈放没说话,一把抱住了我。他比我高半个头,我贴在他胸前,顿时暖和了一些。
我说:“我们这个点能去开得了房吗?”
陈放说:“原昙,我怎么越认识你就越对你刮目相看啊。”又说:“跟着我,你就只能风餐露宿了。走,去海边。”
我跟着他走到无人的沙滩。我们就地坐下。静静的暗夜中,听见海水翻打之声,海风吹得我一阵一阵发抖。我和陈放说了很多话,同我们煲电话粥一样没营养的话题。说得累了,我对他说:“我困了,躺会儿。”在冷与困中,我还是败给了睡意。
彻底睡过去之前,我挣扎着把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我可能是怕自己睡得太死,醒来就看不到日出。我说:“陈放,说来可笑,从小到大敢和我这么贫没有疏离大半夜就跑这么远的,就只有你。你以前说你要做我的黑骑士,我知道你做不了,对不起。日出的时候叫醒我好吗。”
我隐约听见陈放应了一声。然后我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我仿佛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在睡梦里经历过了整个死生。我回首我十八年的人生,发现竟然如此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