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插曲】苏载山的故事（3）（1 / 2）

一九八一年三月，我从未见过面的姥爷在他出生的地方去世了。我从未见过面的舅舅从宁河回到故里静海。他走的那年是十一岁，现在已经满十八岁了。我姥姥一见到他，震住了。一个人身体变化最多的几年，大抵都在苏载山离开的这几年。我姥姥见了他，心里绞得痛，攥着拳无力地打她的孩子。苏载山一一接受下来，不说话也不还手。

左正一个人跑到后院的角落里抽起了烟。他是见不得这样的场面的。他十岁多那年，有天清晨他出门上学，走在路上迎面走过一队人。他们高抬着头，很是骄傲。过不多久，他们从家中带走了左正的父亲。左正的父亲是反右运动中第一批被打倒的人，他以一种恐怖的死状自尽在了牢狱中。他是裹着白布被抬回来的。左正母亲害怕得紧，不敢公然办丧事，只能在头七的夜里，和几个信得过的亲友，在家里办小宴。左正的眼里，看到桌上每个人的潦倒的神情，他记在心里。

天黑的时候，苏载山过来，说：“我妈叫你过去吃饭。”左正丢掉手里的烟，踩了几脚，跟他进屋。

苏载山的母亲太瘦了，简直快要皮包骨头。她勉强挤出几许微笑，对进来的左正说：“左警官，你坐吧，和我们吃些东西。”饭桌上摆的都是家常菜。妇女的手艺终归好些。苏载山母亲轻轻抚着儿子的后脑勺，似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年，你一定吃得不好，多吃些。”苏载山这时才像一个有家的人那样，如同兔子那样温顺，在母亲面前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吃过晚饭，苏载山领左正出去散步。这一带经过这些年，原来他熟悉的那些村里的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倒很是僻静。

走到一半，苏载山突然停了脚步，摇左正的手，半天说出一句：“我会不会死了下地狱？”

左正微怔，想了想，说：“地狱和天堂是没有两样的。”

苏载山似懂非懂的样子。

晚上，他们两个挤一间屋子。是苏载山十一岁以前住的房间。他走以后没有人再动过这里。积了七年的灰，年迈的母亲在他们到来之前小心地收拾过一番。苏载山一进来就呆住了。

他们两个躺在床上，互相倚着，天还冷，两个人倒也暖和。苏载山翻来覆去，都维持着很小的动作。

黑暗里，左正说：“你睡不习惯吗？要不我下楼去睡吧。”

“不要，”苏载山说：“我们还没有睡在一起过。”

左正笑了，说：“你不嫌弃我，还喜欢和我睡吗？”

“身边有个人，总不用害怕……不像从前，我特别害怕睡觉，因为好多人就是睡觉的时候死掉的。有个人在边上，就好了。”

左正不自觉抱紧了些他，说：“小苏，你从前发生过什么，能告诉我吗？”

苏载山安静了会儿，好像快睡着。忽然，左正感觉苏载山握住了自己的手，他的心里莫名荡起一些异样。

苏载山说：“七年前我离家出走，那年我十一岁，因缘际会被带到了静海派的老巢，就在团泊洼的东边。静海派有两个当家，大当家叫佛面，二当家叫玉龙。还有一个三当家，别人叫他郁爷，他进派比我还晚近两年，却很得大当家中意，过了两年就被选做了三当家。当年，二当家手下人把我带过去，本想让我做一个使唤的小弟，帮他们跑腿。大当家却宅心仁厚，见我年纪小，特别嘱咐要好生照顾我。过了半年，他还收我做义子。起初，我以为他们都是极好的人，我以为自己来到了了再好不过的世界。”

苏载山翻了个身，继续说：“可我很快发现，身边的朋友弟兄们，常常无端地消失，一批换一批。二当家总说该让我出去见见世面了，可大当家总拦着。大家的行事也都很怪，似乎一直在躲着什么。直到七七年春节的时候，那天我和朋友们出去在馆子里吃饭，回去的时候就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于是我便看到，那个最亲切的大当家，像是换了副嘴脸，满目狰狞地对着地上被绑缚起来的一个人。那人身上都是血。二当家在一边拿着根鞭子，有时候抽几下，声音听上去都觉得狠。三当家在最边上坐着，看不到表情。那个人是三当家抓来的，一个朋友告诉我，那人是个警察。大当家一直在盘问着他什么，那人什么都不说。最后，大当家掏出一把枪，杀了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凶狠的场面，我吓了好多天。在那以后，我才慢慢知道，原来我所在的这个地方，是见不得光的地方，这里的人，都是穷凶极恶的人。那晚，大当家来找我，和我说，我从今以后也该要学着做事了。他说的做事，第一件便是去接货。因为我是小孩子，我被三当家带着一起出去，他装作我的爸爸，他们说这样方便些。我跟着大哥们，去过好些地方，唐山、承德、蓟县……可是后来，要做的事就越来越超过我的控制。有一回我跟着二当家出去，半路遇到警察。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二当家扔给我一把枪，示意我加入他们。我一直犹豫着不敢开枪，把枪攥在手里，直到看见有个警察瞄准了二当家，我当时脑子也是一片空白，竟然按下了扳机……第一次杀人后，梦魇就从没逃离过。也就是在那以后，我们派越来越不太平。那一年里，许多外边的弟兄不是死了就是被抓了，好几个据点被剿灭，整个生意链条都停了。我每天睡得都不踏实，每次醒来，仿佛身边的弟兄都会又少了几个。七八年七月，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二当家当晚出去办事，大当家把我叫过去。他看上去很平静。他说他有预感，静海派没有多少时日了，而我才十五岁，警察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我还有出路。他给了我一些钱，叫我离开。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我和几个弟兄结伴离开了。当晚，警方剿毁了团泊洼总部，据说大当家和三当家都死在了里面的爆炸。这以后的两三年，我们四处做混混，吃不饱穿不暖。我想过回家，可是又不敢。再后来，就在宁河遇到了你。”

左正听着，不及防备苏载山突如其来的一吻亲在他的脸颊。他有些意外，只听见苏载山说：“左大哥，我知道你年纪比我大很多，可我真的喜欢你。”

左正什么都没说。他依旧抱着苏载山，像哄孩子般哄他入睡。

过了头七，左正要回去了。苏载山想再留下来几天陪陪母亲与姐姐，因为他冥冥中知道自己一旦这次离去，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苏载山重新走在静海的街头，脑子里想着的却是昨晚他与左正。这些年流离漂泊，他从未细细思考过感情的事。因为年纪小，也是自然的事。可遇到左正以后的这段日子，他的人生都变了。左正给他带来的希望，不同于静海派，是真真切切的，让人心里安稳的。他很想这么一辈子和左正待下去，可又好像知道，左正终归会有自己的家庭，而他什么都不是。这层窗户纸，他昨晚几乎就要捅破了。

正想着，忽然被人拉着进了胡同里。他一看，是相熟的面孔……苏载山一切的恐惧重新回来了。这个人是从前静海派二当家的手下邱哥，平素挺照顾自己。

邱哥四处张望了一下，说：“小苏，真是你，我没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