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顾清】白痴(1 / 2)
二〇一三年年中,我的祖国正要进入夏天。那是一个傍晚,我毫无征兆地,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就买了第二天晚上的机票,准备从澳大利亚飞回祖国。到这一年,我已经在澳洲待了七年。
我从墨尔本起飞,到上海浦东落地,最后乘车抵达我的家乡宁波。一路舟车劳顿,回到家我妈见我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在澳洲混不下去啦?”
无论如何,重新回到故国与熟悉的地方,终归是欣喜的。然而思忖之下,这种喜悦似乎只能是和家人寥寥数人分享。我在家乡的岁月,认识的那拨人,最晚的也与我被大学的四年生生割裂开。我没参加过高考,也没在国内上过大学,我和旧友的共同的人生经验,早就被榨取得没剩多少了。
简单来说,我没法再融入这样的生活。
回顾我已经过去的二十四年人生,我一直没有做过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除却考高中那年,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不是很费劲地就考入本城的全省一流高中Z中。对于外市来说,每年有几千个尖子争破头地来抢那区区五十个名额。所以我只是看起来很厉害的渣渣。为了掩盖我的渣属性,高二结束的时候我考下雅思,申请到了澳洲的学校,成为当时热门的留学党的一员。这么多年,我都装作很厉害的样子,装得很好。大学毕业以后,顺理成章找到财务方面的工作,也攒了钱买了一辆车,生活缓慢地向前走。
我妈问我这次回来待多久。我说你放心吧,我可是请了长假的,待到九月份都可以。可事实上,回来第二天我就无聊了。我妈说:“过两天是你那个表姐,就从小都特丑的那个,她要结婚了,你正好回来了,跟我们一块去吧。”我知道我妈是挺把我当一回事的,颇觉得我混得不错,才急着想带我出去给人看。
婚礼办在甬江边上的酒店。我七八岁那会儿这是宁波市区最阔气的酒店,这些年没见,早就被比了下去。表姐一如既往地丑,姐夫也没好看到哪里去,乍一看却还般配。他们快要来敬酒的时候,我想去上厕所,我妈硬拉着我不让,生生等来他们,又炫耀似的说了我这儿那儿的,我一句都没心情听。等人走了,终于按捺不住拔腿就走。
于是我就看见了他。
……啊,在澳洲的时候,曾经有一阵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得足够多了。我甚至很难再在脑海中勾画出他的样子。忘记他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忘记他喜欢喝可乐还是雪碧。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时隔六年的重逢,我一眼就认出他。
只是比较尴尬的是,这不是一个好时间。我几乎是与他四目平行地擦过,然后听着他在后面叫我的名字跑进了女厕所。我狼狈地走出来的时候,他竟出人意料地还在那儿站着。
“嗨,”我语塞:“张淳宇。”
“你从澳洲回来啦?”他口气熟稔得像是老友。
“嗯,刚回没多久。”
“听说,你混得不错。”
“哪有。”
“噢……你也是来喝喜酒的?”
“嗯。”接着我问出一个巨傻的问题:“所以你是男方还是女方的亲戚?”
他不禁笑了,说:“如果我是女方亲戚,那我们也早该是亲戚了。”冷了几秒,他又说:“我现在在上海念研究生。”
“噢,挺好的。”
“顾若怡。”
“啊?”
“我觉得你变漂亮了。我就记得啊,以前高中的时候,你和林茫一个班,你们经常形影不离的。那个时候你没那么漂亮。”
“你记错了。”
“啊?”
“林茫从来和我不是一个班的。”
高中的时候,我认识了最好的两个朋友。那是我的非主流年代。之所以说非主流,不是因为我打耳洞、染发、写火星文,而是因为,那时候,我是一个一心追求美好爱情和友情的姑娘。喜欢的人叫做张淳宇,从小在一个小区里嬉戏打闹长大的,从同一个幼儿园上到同一个高中。初中那会儿,他成绩不灵,她妈妈老是说不指望他能考上Z中。我也对他说,就凭你怎么考得上Z中。不成想,他发奋努力了一年,最后真的和我一样逆袭。他一直像一个顽劣的哥哥那样照顾我,虽然很不走心,但不会任由我被欺负。上高中的前一天,我对他说:“张淳宇,高中三年我们就当彼此不认识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可他照做了。我们没有分到一个班,所以很自然地没有了联络。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很矫情地意识到,我会想要和他装作不认识,是因为我一直都喜欢着他。我知道我们彼此终将分离,不可能再一起去同一个地方上学、工作。我也知道,他可能不会喜欢我。
于是,我干起了全天下最蠢的事,偷窥。中午吃饭的时候看他的背影,课间休息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路过他的教室。奇怪的是,明明就是从小看到大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显得格外遥远。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蒙太奇。然后,他带我认识了林茫。
在我看来,蒙太奇自有一种无限的包容力,他很难摸清形状,一下子看不透,因而便像一个无底洞,教人很自然地陷进去。见过三次面以后,我们互换手机号码,似有似无地开始聊天。我的成长经历中,从来不缺能说话的女同学,也有几个是交好的;蒙太奇是我头一个男性友人……如果不算张淳宇那个白痴的话。
那年的圣诞夜正逢周末,我约他们两个留在宁波,带他们看老外滩,去过天一阁,还说,其实我们时间倒是够去一次舟山,只是冬天太冷了,我们暑假里一起去吧。他们点头称是。那天到了夜深,便自然留他们在我家住了一晚。蒙太奇有些为难,我说:“你怕什么,这也是我第一次带男生回家,哈哈哈。”结果在我家楼下就遇到了张淳宇。他也是大晚上地才回家,开始只看到我,不大正经地走过来说:“顾若怡你挺浪啊……”一走近看见边上还有人,立刻收住了神色,匆匆离开。
白痴,我心里暗骂。
他走远了,林茫说:“原来你们这么熟啊,我还以为你们不认识。”
我沉默了几秒,说:“我和他说好,在学校里装不认识。”
蒙太奇在一边说:“那你还暗恋个什么劲,简直矫情。”
我爸妈见了他俩和我一起回来也是意想不到。那天蒙太奇只能将就在客厅睡下了,我和茫茫则一起睡到我的房间。等她洗完澡上床,我关了灯的时候,我们不经意聊了几句。
我说:“茫茫,我真挺羡慕你和那个周兆云的,虽然启蒙他不喜欢那人啊,我是支持你们的。”
她笑说:“那谢谢你啊。”
我突然转开话题,问:“茫茫,有件事我心里一直挺好奇但都没问,就是你们和那个……宋凉,从前发生过什么吗?我怎么感觉你俩和她有些问题?”
边上静了静,然后又听到说:“阿凉是我们从前初中的朋友。不瞒你说,以前我们是四个人玩的,后来启蒙要好的那一个朋友他出了意外……离开了,后来我们三个关系就慢慢淡了。说起来我和启蒙都挺对不住阿凉的,和我俩同时做朋友的人准得疯,可阿凉坚持了这么久。”
“你这是说我要疯咯?”
“哈哈,我是觉得有你的出现真的很棒。”
“说起来,一开始认识你们的时候,我总以为你们是恋人。启蒙他没有喜欢过任何人吗?你们……在一起过吗?”
“我和他,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们可能会永远陪伴彼此,可是我知道我们永远不会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他心里埋藏着更重要的人。”
八月份,再度见到张淳宇,是在火车站,他由家人送别,即将回上海去念书。而我则刚从四川旅行回来,在火车站外的休息厅见到他。
他很自然地向我走过来,和我打招呼,说:“顾若怡,你还没回澳洲啊?”
我没好气地说:“你就那么巴望我走?”
他赔笑,道:“不是这个意思,很高兴还能见到你。说起来我们难道不是经历过一次离别了吗?高二结束的那个夏天,那天你爸妈送你去上海的机场,我在你家楼下碰到你们。”
我登时沉默,说:“你没有叫我,我一直都不知道。”
他又笑,说:“现在想来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那是不要紧……”我重复了一句,然后脱口而出那个词:“白痴。”
他一惊,好像觉得自己听错了似的看着我。
我说:“张淳宇,你真的从高中,不,从小到大都一直是个白痴。你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我让你在学校装不认识我,然后你还真的这么做了。”
他不解地看着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走的时候你有没有和我送别是不重要,可是最重要的是,是因为你,我才决定要走,要出国。可是这么多年,你一直都不知道。”
“顾若怡……”
“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你那个时候喜欢林茫。分科完的第一个学期,我成绩差,但本来也不至于非要出国吧。我那么跟你说你就全都信了。我,是因为看不下去自己喜欢的人喜欢自己的朋友,所以才要走的。”
“顾若怡,你先听我说。”他神色似笑非笑,让人难以捉摸。他说:“我现在要赶高铁走了,你来上海吧。我接你。就在我下一班也好,明天也好,你跟我说。”
他以这种奇怪得要死的方式打断了我积压了这么多年的苦水,然后风尘仆仆地拖着行李离开了我。
那天晚上,我抵达上海虹桥。
也许我该意识到的是,一直说他是白痴的我,原来一直也是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