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Amy】幽灵(1 / 2)
再次和他见面,是那年大暑时节。我和林大娘在家乐福里购物,撞上他和他妈妈。他妈妈迅速打过招呼,然后似是有意地避开了我们。我来不及与他有一刻的对视,他就从我身边走过。
我始终记得结业式那天我给他的回复。我说的是,给我点时间。不拒绝也不接受,拖沓着,给一点希望。这从来不是我做的事。可面对他,我选择了拖延。
上高三前的暑假,学校免不了要安排假期里补课。林大娘担心我操劳,努力让我吃好喝好,不让我每天太用功。高二分班以来,我的成绩基本稳定在了文科前十名,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很难说用功了就能赶超前面的人,可无疑,稍有松懈就会被后面的人反超。这一点,我母亲看得很对。她从前说我从不是读书的料。我现在貌似驳倒了她的想法,但其实这些全是靠我笨拙的努力来弥补。反观齐见,他倒是那种不怎么认真也能考得很好的人。某些时候,我觉得他有点像我哥哥。
说起哥哥,不免想到那个人。我人生的每个阶段似乎都有我惧怕的幽灵缠身。在铜雀巷的时候,我的幽灵是钱叔和班主任。他们一个挑战我最后的底线,一个刺激我最脆弱的神经。来到大连不久后,我的幽灵是姨夫。他虽然与小姨是配偶,性格却迥然不同。每次我见到他刻意的善良的笑容都不免不寒而栗。他询问我的近况,却不是真的关心我,只是在打探这个家里突然出现的来路不明的养女。他是卫生局的大人物,提防着一切能打垮他的可能。
这年春节过后,林诀成了我的幽灵。
简单来说,林诀的存在,是林大娘和林姨一直瞒着我的一个秘密。他是林大娘从前生下的儿子,因为一些原因她必须抛弃他。而现在,这个人找了回来。然而从一开始,我就不觉得他的出现是善意的。也许是直觉,在他第一次踏入我家的时候,我就感到了他昭然若揭的恶意。我看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眼里的惶恐,然后意识到我是其中最恐惧的那一个,所以我几乎是没有多想地找借口和齐见一同离开。
那晚是除夕夜,走在街上每个人都是幸福的。我知道除了身边的齐见,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躲藏了。如果不是他,我不知道我会怎样度过那晚最煎熬的时光。
他送我回家的时候,家里已经空荡荡没有喧嚣了。屋子被收拾得干净,看不出一点热闹的痕迹。我走进林大娘的卧房,看到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想离开,她却叫住了我,把我叫到她身边坐下。我看见她像是哭过。
她轻轻抚着我,说:“他们都走了,你小姨,还有……林诀。”
我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
“林艾,”林大娘说:“你不要怪我一直没告诉你这件事,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是一个很失败的母亲,为了一些很难说出口的原因,我只能把他留在外地,让他没有父母地长大。我不想你觉得我是那么糟糕的人。”
“我知道了。”我半天只能想出这么一句回复。
“我有十几年没再见过林诀,所以我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我也怕他会给你带来伤害……可是我终究是对不起他的那个人。所以林艾,如果以后他再出现,你能不能不要怪我会迁就他?”
我心中了然。我等待这一刻或许已经很久了。从前,母亲说,哥哥比我重要。现在,林大娘说,她要迁就林诀。我一直等着我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的地位的那一刻的到来。
二〇一三年年末,孩子无意间得了水痘。那天我下班回家,保姆出去买菜并不在。我看了一眼孩子,却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一看,她的身上出了好多水痘。我吓得半死,给丈夫打电话。不多时,我们就到了医院。丈夫去填单子,我在外面焦急地等待。
医院走廊里空空荡荡,很少有人。
我低头看着手机,听到走近的脚步声,自然以为是丈夫,就径直开口,说:“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也不知道发生什么,那个阿姨我一定要辞了。”
然后看见的是一张想象之外的脸。但并非陌生。我惊异于自己一眼就认出他,但意欲掩饰,竟说不出话来。
他却很自然,笑着和我打招呼:“林艾,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嗨。”我简短地回复以掩饰慌乱。
“你是有家人生病了吗?”
我犹豫了片刻,语气平淡地说:“噢,是我的孩子,出了水痘。”
他呼了口气,说:“也是,这么多年没见,你也是该有孩子了。”
“你呢?”我问:“你怎么在青岛?”
“我们来看她家人……她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她想要在青岛住上一阵。”
我低下头,瞥见他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道:“你们结婚了啊?”
“嗯。”他答道:“不说这个了,给你。”他递过来一张名片,说:“有空联系吧。”
我接过名片,目送他远去。丈夫正好回来,撞见最后一幕,问我那是谁。我像我们恋爱时期那样笑着说:“你猜咯。”
“他是我的初恋,初恋啊。”我说。
林诀的出现,让我的一度安逸的自欺欺人的生活开始土崩瓦解。
第一次我发现他在学校门口等我,是四月初的雨天。他打着把伞站在人行道上。我和苏霭正一起走出来,我看到他的当下腿不自觉地软了,对苏霭说:“我有东西落教室了,你先走吧。”开始往回走。过了好一阵才再出来,却见他依然在那里站着。我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装没看见。他却很快地走来,不声张地控制住我,逼迫我跟着他的步子走。我比他矮,伞举得也低,不时有雨滴打到他肩上。他不以为意。
我压低声音,但语气很不好地说:“放开我,你想干什么?”
他一边走一边说:“我做哥哥的来接我妹妹放学,不是很正常吗?”
“你不是。”我说:“我不认识你。”
“你读高二吧?”他自顾自说:“说起来你今年也十七岁,哈,小艾。”
我逐渐不知道他在嘀咕什么,正想着,他已经带我走到了23路门前,松开我,说:“回家吧,我妈欢迎你,不像我。”他饶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走去。
以后的日子,林诀有的时候仍会出现在学校门口,但不会拉着我走,而是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直到我上了公交车。有时他又会出现在我们家楼下。他真的像一个幽灵那样,不说什么,已经足够让我不寒而栗。
林诀出现的身影逐渐多了,在我们周围便盛传起各种风言风语。林大娘百无聊赖,躺在床上休息。我在她床边坐着,说:“原来人们总是喜欢谣传的,铜雀巷也是,这里也是。”
林大娘说:“这实在不算谣传,毕竟,从前我抛弃他,是真的。”
我脑海里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的晚上。林姨来我家里住,晚上和林大娘聊天。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偷偷来到她们房间外面,听中年妇女的家常。突然林姨说了句:“深深这孩子,总也不肯叫你声妈。”听见林大娘叹了口气,说:“她还小,以后的路长着呢,我不想勉强她。”
我说:“妈……我不知道这一声您等了多久,我一直没这么叫过你。”
林大娘的目光殷切起来,飘忽不定,欲言又止。
我继续说:“以后我什么事都会跟您说,您有什么事,可不可以也不要瞒着我?”
她望着我,点点头,怅然若失。
没有想到的是,最先和林诀起冲突的,是齐见。他们俩在楼底下大打出手,交缠在一起难解难分。那天晚上,他妈妈就领着他来我家。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齐见妈妈,和许多年前那个在楼底下维护我的人截然不同。
那天之后,林诀的身影不见了。他不在学校门口出现,也不在楼下徘徊。他像没有来过一样地消失了。我的生活也归于了一潭死水。直到休业式那天,齐见的突如其来的表白。这是我最害怕的情况。他把一切都说开了,所有的,原来不是那么清清楚楚显露出来的东西,这下子,全都暴露了。
好在现实并没有给我多少时间来纠结这些事。高三前的学校补课很快占据了我的假期。学校总说我们这一届和上一届学生差距太大,所以一定要加强训练。我们恐怖的高三的生活,提前一个月便宣告到来。
重新回到学校,有的事正在改变。我们搬到了新的教室。高一的新生在我们补课的后半段时光也开始涌入这个他们看来无比骄傲的学校。苏霭剪了头发,留很短的短发,看到我第一句话就说,哈:“林艾,你胖了。”
高三,我几经挣扎决定改走读为住宿。班主任对我给予了特别高的期望,她一直希望我能代表我们班冲到年级第一。我们是文科普通班,没有资格拿保送。所有的P大与T大的保送名额全给了资优班。于是班主任总想着我能高考考上P大,给她自己争脸。
补课的最后一天,苏霭和我在中午闲聊。她忽然说:“林艾,听说齐见的信息学竞赛考失利了,几年的努力都白搭了。”
我才发现这是我们重新见面后她第一次主动提起齐见,并且不再叫那个她取的名字,旗舰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