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插曲】苏载山的故事(1)(1 / 2)
我妈叫苏在德,天津静海人,平日里是个疯疯癫癫的女子,我和我爸都很嫌弃她,可我们都爱她。
我十岁那年,她有阵子像患了失心疯一般,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睛里的绝望与痛苦。那阵子,她带着我和我爸回到她的故乡静海的老家,她每天穿缁衣当街大哭,我也被逼着在袖子上别黑布料,跟着她一块哭。我不知道为什么哭,多半哭不出,所以只是摆严肃的面孔。家里来来往往不少人,都是苏在德的老乡,三不五时地走过来和她说几句话。我不敢笑,一笑我妈就瞪我。
后来,我爸告诉我,那时候,我妈最爱的弟弟死掉了。
苏在德从来没和我说过她的过去,我也一直不感兴趣。但我有时候还是能捕捉到一些讯息,关于我那位我从未见过的舅舅。他叫苏载山。
我妈说,她最早的名字叫苏载德,上学的时候嫌写着麻烦,就哭着喊着叫爹妈改成现在的名字。小她几岁的弟弟却没有这样的要求,或许因为他根本不怎么去上学,所以也很少用得着名字。
在过去,生一个男孩总归比生一个女孩要好。苏载山的诞生给苏家人带来的喜悦当然大过苏在德。然而没过几年,他们就发现这个男孩实在太皮,管不了。当时正值六七十年代之交,读书不是件容易的事。苏在德喜欢读书,家里想了很多办法把她弄进一个不大正规的学堂。而苏载山,压根就不爱读书,从小只是识得几个字,一直跟在父母身边,时间久了,惹得家里嫌。
说实话,原本小孩子的戏耍也微不足道。但真正让家里嫌恶他,是在一桩不同寻常的小事发生之后。那一年,苏载山不过十来岁,在家里的院子和同村的小子一起追着玩,里面一个同岁的小男孩小名叫重庆。苏载山的妈妈正在厨房间里,忽然重庆领着一帮小孩闯进来。苏载山妈妈正想问,重庆就连连嚷道:“山子他耍流氓!臭不要脸!”苏载山妈妈听到这莫名的指控也是一头雾水。慢慢地,在几个小孩七嘴八舌的还原后,她总算听出发生了什么了,然而她不能相信。
他们说,苏载山亲了重庆,亲嘴的那种。
夜里,小孩子们都散去了,苏载山爸爸工作回来。她直挺挺地坐在大厅里,等着他,和丈夫说起这件事。苏载山爸爸根本不信。她说:“把他叫过来问问吧。”
苏在德在院子里偷偷注视着里面发生的事情。爸爸把弟弟叫过去,用寻常的口吻问他话。弟弟点点头,说:“我是亲他了。”爸爸眉头一皱,说:“胡闹,往后别这样了。”弟弟说:“我喜欢他为什么不能亲他?爸爸喜欢妈妈,爸爸也亲妈妈啊。”
然后,爸爸破天荒动手打了弟弟。
那一天的晚上是很静的。苏在德听到了很多从未听过的爸爸的骂人的话,比如孽障,不孝子,流氓等等。爸爸骂人的话伴随着弟弟不间断的哭声,让苏在德这个晚上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晨,她起来拉窗帘,看到隔壁房间的阳台上,弟弟坐在小板凳上看太阳。他的眼睛还是红红的,望着天空说:“姐姐,为什么爸爸那么生气,妈妈那么伤心?我做错什么了吗?”
苏在德什么也不懂,只是很不安,说:“你就跟爸爸妈妈说个对不起,他们一定会原谅你的。”
苏载山站起来,向她伸开双臂,说:“姐姐,你抱抱我。”
很多年以后,苏在德都记得那双澄澈的眼睛。
当天,苏载山就消失了。三天以后,爸爸在工地里被严重砸伤,从此躺在病床。母亲的眼泪没有停过。她再也没机会去念书了。几年以后,□□结束了。
苏在德下一次有弟弟的消息,是一九八〇年的新春。宁河的派出所打来电话,让她来接她弟弟。苏在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在警局里被关着的十七岁的年轻人,是自己六年前不见了的弟弟。短短几年,他从少年长成一个大人,脸上却有着说不出的苍老。啊,还有他的眼神,变得很复杂,看不懂。
那个叫左正的年轻警察和她说:“这小子,年纪轻轻的,不学好,跟着些小混混,在街头打人,幸好没闹出大事。”
苏在德交了钱把弟弟保出来,心里一紧,却只说:“回家吧。”
苏载山漠然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们过你们的,我不要你们管。”
在那一刹那,苏在德腾地燃起一股子火,啪的一掌打在弟弟的脸上。左正闻声赶过来。苏在德瞪着弟弟,用她从没想过的凶狠的语气说:“苏载山,你要不要脸!你有家不回,这么多年一声都不吭,你把我们当什么了!我们又是报案又是贴寻人启事的,苦苦找你!别人都劝妈,就当你是死了,妈就是不肯。你走以后没几天,爸就受了工伤,从此卧床不能下地,妈从此以泪洗面。妈这么多年没出去工作的人了,为了这个家硬是出去给人干活。我十五岁就出去跟着她一起,别人瞧我们母女可怜,有时候多给点钱。我们就是这样辛酸过活下来的。你说我们为的什么?你不喜欢爸妈,却至于眼看着他们这样一次都不联络吗?你还是人吗!”
苏载山的眼神仍是漠然的,却已攥紧了拳头。左正拦着苏在德做更冲动的事。苏载山看着,对姐姐说:“我先走了。”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后面姐姐的呼喊声,对他来说,没有更多意义。
然而这个夜晚,却足以改变苏载山的人生轨迹。因为,他认识了左正。
苏载山离开了派出所,在海河边上走着。月光冷冷洒在水上,苏载山的步子走得很慢。他抬头看了看那天,心里很想抽支烟,可是他身上的烟全都被警察拿走了。那个该死的警察,他心里想,再见到他,一定狠狠教训他。
几个小时前,他和几个新认识的弟兄当街打人,据说是一个欺凌了他们中间一人妹妹的恶棍。于是,这群混混就去打那个恶棍,很快就被巡逻的警察抓住了。其他人都成年了,大大小小都有些案底,少不得关个几天。只有他没有成年,也没什么犯罪记录。值班的警察仔细看了看他,发现了什么,打电话到静海的派出所去,问一个六年前失踪的孩子。苏载山当时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几个小时后,苏在德出现了。
“嘿。”正想着,后面有人像在叫他。
他回头,见鬼,又是那个警察,蜷缩在军大袄里,直直地看他。
“有事吗?”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