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特别章) <深深>孤岛(1 / 2)
很长一段时间,包括来到大连后的头几年里,哥哥总是阴魂不散地来我梦中。多数时候他不说什么,像他平时的样子,寡言,却能给我莫大的温暖。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莫名的凄楚。我不知道他是否自责过。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安在,倘若安在,又过得如何。
坦率地讲,我确实会嫉妒哥哥。在童年那样一个清贫的家境里,母亲把一切的爱都给了哥哥,而我则只是她眼中的不中用的女儿而已。
记得最深的是一次,是一九九一年的除夕。家中菜色向来清一色的素菜,逢年过节好容易见荤。母亲为着在考上重点高中后的第一个假期归来的哥哥,特地在日照市场买了两条鲫鱼,一条红烧,一条做汤。在哥哥尚未到达的时候,我对着已盛上来的荤菜按捺不住,筷子总是蠢蠢欲动。母亲一再说:“一口都不许吃,等你哥哥回来。”可我没有敌得过自己的贪恋,终究对着鱼下了手。母亲从厨房端菜出来看到,登时有了怒气,啪的一声打掉我的手。筷子落在地上。母亲叫嚣道:“你没长耳朵啊!怎么这么不听话!”她抄起家伙就开始打我。我被踢落到地,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疼痛袭来,竟模糊了天地。
那一阵子恐怕是我最恨母亲和哥哥的时候了。母亲愿意把一切都给哥哥,却连一口鱼都舍不得给我。
于是,我开始察觉到自己就处身在一座孤岛,随顺着波浪无意飘荡着。只是暂时在此处停歇。
二年级初始,母亲在开学报名的时候跟班主任谈了老长的时间,回家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她为我申请了特困生。她解释道:“你哥哥在上重点高中,接下来几年都是要花钱的时候,你也帮不了你哥哥什么,就为他省点钱不成吗?”
这一次我认了。我接受了这个新的身份,虽然因此走到哪里都少不了指指点点,连班主任也会偶尔给我脸色看。我就是特困生,我一无所有,这样标榜了自己以后,谁又能说些什么呢,谁又能有本事伤害我呢?
母亲要我为哥哥牺牲了很多,包括在每个礼拜五的晚上要我站在铜雀巷的巷子口等待哥哥的回家。真正的秋天与春天都过得很快,大部分时间,不是严寒就是酷暑。东仙的夜色极黑,那时没有那么多高楼建筑与霓虹灯,放眼望去世界都是漆黑的。等待哥哥于是变成一种信念,让我在黑暗里有了自处的勇气与冷静,让我怀揣着光明终将到来的希冀。
所以你看,我并不是那样讨厌哥哥的。相反,我爱他。在我们这样一个缺少男子的家庭里,是他一早开始就做了那个顶梁柱。他很少说话,却有担当。母亲唯一一次向我说起父亲,就是说:“你哥哥和你父亲很像,真的太像了……”
在很小的时候,某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去了济南,我在某条大街上看着来往人群熙攘,呆呆地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在那个时候,是哥哥的大手将我抱起,对我说:“我们都在等你呢,别走丢了,我们一起回家。”
后来有一个夏夜,哥哥在纳凉的时候跟我讲:“深深你知道吗?我们之间之所以差了十岁,是那个时候爸爸一直在外面忙,很难得才回来。你出生的前几年,爸爸才慢慢开始稳定下来。你出生的时候,爸爸说你是上天额外赐给他的礼物。”
哥哥记得很多关于爸爸的回忆,但我一点都没有印象了。从小在铜雀巷的那几年,爸爸从来是缺席的。
八十年代末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发觉到事情的改变的。安媛从前是我的好朋友,可是渐渐她和哥哥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那时候我想,安媛的年纪其实和哥哥差不多,也许更说得来吧。直到我看到他们临别的时候的那个亲吻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的关系。是那个后来我才学会写,但那时候已经听过的词,“喜欢”。
哥哥喜欢安媛,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安媛也是我的朋友,所以哥哥能喜欢她,我很高兴。可是当这种感情变得已经不可收拾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惶恐。
安媛的离开是个□□。那个母亲和哥哥争吵的夜晚只是一个引子,矛盾被暂时平息下来,却未能得到真正的解决。后来我回想一九九二年春天过去以后的这些时间,恐怕哥哥和母亲都积怨很深吧。高三以后哥哥周末很少回家,想必也有这个原因。
尽管那时候我看得没有那样透彻,却下意识地做出了看似最正确的选择。从一开始我就隐瞒下和安媛的书信往来,我把安媛寄过来的厚厚的一沓信锁在我房间的抽屉里,不曾对哥哥透露过半个字。尤其在得知安媛说她不再喜欢哥哥的时候,我几乎是在那个夜晚蜷缩在被子里暗自啜泣。
我成了可耻的隐瞒者。
一九九三年春天,当张六、孙驹父亲等一系列搅乱铜雀巷的风波渐渐过去后,母亲有一天找我说话。
“深深,你上次说安媛去了青岛,你告诉我,你和她是不是还有联系?”
“嗯。”
“那我问你,你哥哥知道吗?”
我摇摇头。
母亲把我揽入怀中,语重心长地说:“七月份你哥哥就要高考了,他喜欢安媛的事,我全都看在眼里。安媛这孩子已经离开这么久了,你也不想因为她而毁了你哥哥,是不是?”
我看着母亲恳切的眼神,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