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满屋梁·下(1 / 2)
124.
贴在墙面的囍字仍是刺红夺目,可我与云杪的亲事已再无举行之日。
房檐上挂着的灯笼红绸尽数被取了下来,但族人情绪仍是高涨,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因为三日后,云杪便要在逐春崖上渡劫飞升了。
这个消息我是最后才知道的。
不过此事早在我意料之中,因此阿笙告诉我的时候,我并未觉得惊讶,反而仍是悠哉地刻着手中木雕,只想着既然先前答应了要送她一个,那便不能食言。
可阿笙显然不若我冷静,一双看不清本身的瞳色。
倒是委屈她了,这些天里她为我流过的泪,已快要比这千年里流的加起来的还要多。
她从少妤口中得知了答案,却还是不死心地追问我,是否三日后,她就要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停下手中动作,看了她一会,叹了口气,伸手将她眼角泪水拭去,轻声道:“别哭了。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阿笙默不作声地流着泪,脸上神情似怒似怨,好一会才开口,语气愤然:“你就是在欺负我。”
“这么多年来,你有哪一天不是在欺负我?这件事不让我做,那件事也不让我做,甚至有时候我只是偷懒不想修炼,你就要跟我说好长一大段道理。云杪哥哥就与你不一样,他总是对我笑,许多事都迁让着我。你不知道,我其实最讨厌你了!”
我知道她是同我耍小性子,倒也并未当真,只是收回手,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既然讨厌我,为何还哭的这么厉害?”
她咬着牙,跺了跺脚:“我哭我的,不要你管!”
“真的这么讨厌我吗?”我垂下眼,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阿笙,我这样管着你,也是希望你以后能好,所以……原谅我好吗?”
她抬眼看我,语气登时又弱了下来:“谈什么原不原谅。你明明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阿笙一直都很懂事,但是我走了之后,你要更懂事才行。”我看着她,还是忍不住多嘱咐了两句,“以后对待别人的时候,可不能像对着我一样这么随意了。你既修成了人身,行为举止便更应该慎重而行,不然难免招致祸端。”
她抹去眼角的泪,恨声道:“我不是人,断然学不会那些人情世故,是迟早要出事的。你若是放心不下我,便不要走,留下来管着我。”
我沉默下来,只听她又接着道:“如果你还是要走,那我——”她咬了咬牙,声音突然变得很轻,“那我现在就求求你,求你……不要走。”
我微微动容,有一瞬间,听着她这样低声下气地恳求我,我几乎便要服了软,头脑发热地许下一些不切实际的诺言。
所幸我最后还是遏制住了自己,强迫着自己移开视线,敛去面上多余神色,淡声道:“阿笙,我教过你许多道理。今日我便要教你最后一句话,天下是不散的筵席的。“
顿了顿,“所以,不要再胡闹了。”
我想,若是我不能承诺给她一些什么,不如就什么都不要说。
或者这样才是最好。
阿笙眼泪又啪嗒啪嗒地向下掉,我听她抽泣,还是觉得不忍,伸手递了一方手帕给她。可她却不愿接,后退几步,瞪了我一眼,转身跑掉了。
125.
第三日的时候,天上下起了连绵不绝的大雪。
我将木雕收了尾,放在手中端详片刻,看那小人生了一幅笑语盈盈的好相貌,竟教我眼底也隐约浮起笑意。此时,忽听的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眼神微动,转而落在了门上。
‘嘎吱’一声,门被推了开来。
阿笙拂落身上碎雪,鼻尖被冻得缀了一点梅红,呵着雾气,搓了搓手,语调竟是轻快万分:“哥哥,我得知了一个好消息。有人告诉我,这个死局,其实是可以破的。”
“什么意思?”
“第六十四道天雷虽是挡之即死。可若是有人能替你去死,那你和云杪哥哥,最后都会活下来。”
说着,她自袖中拿出一块状似花盏的青色玉雕,如献至宝一样地献给了我。
我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已是猜出了个大概,却还是问道:“阿笙,这是什么?”
“是砚冰。”她脸上露出恍惚的笑来,“哥哥,你或许不知我这半个真身究竟有多厉害,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为你去死。”
闻言,我眉峰紧紧蹙起,语气微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我可以为你去死。”
她语气坚定,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了我。
“那我说,不要。“我与她四目相对,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来,“你之后的日子还很长,还会遇到很多人,也会有很多人对你好。你会平安长大,以后的每一天……也都会过得开开心心。”
“你教我怎么开心的起来?”她几乎又要哭出来,“你将我带回来,教了我许多事,我若是离了你,我真的……没法独自活下去。”
“阿笙,我是注定要死,可你与我不同。”我轻声道,“但凡有一丝希望,能活着,自然还是活着更好。”
她仍是不服,还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可我看了眼窗外,只怕赶去逐春崖的时辰要来不急,便冲她挥了挥手,叫她来到我身边。
她在我面前站稳,怔怔看着我,以为我是改变主意了,一双手向上高高举起,语气隐隐有些期冀之意:“你会收下,对吗?”
“阿笙,你看,天黑了。”我并不接过,只是道,“等你一觉醒来,就又是新的一天了。”
她喃喃道:“你不收下,我又怎么睡得着呢?”
我一语不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头,随后手沿着她的脖颈下移,寻着了睡穴,趁其不备之时,便向其中注入一道灵力。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促音,就直直倒入我怀里,睡了过去。
我将她抱起,放在床上,替她掖好被子,轻声告别:“好梦。”
随后将砚冰与那木雕一齐放在她枕边,又站在一旁默默看了许久,似是想将她模样刻进脑里,方才面露释然,奔赴死途。
126.
迎着渐沉暮色,我一步步登上了逐春崖。
崖边空无一人,我默默立上前,垂首看去,冠神族已被这片苍茫风雪所掩盖,目光所及之处,皆似堆银彻玉。
再微微抬眼,头顶是江天一色,满月高悬。
不知站了多久,眼前景色倏忽变了,一时间狂风卷雪,乌云蔽月,惊雷乍起。直至眼底映入一道紫电,我才猛地回神,余光瞥过,竟发现云杪已默默站在我身边许久。
我在崖前望着明月,而他看着我。
那双湛青的眸子是一贯的温柔如水,却在我回视时移了开来。冷凄月色勾勒出他半张寂寥轮廓的侧脸,耳侧挽起的及腰长发染了霜色,此时曳曳垂落,几乎要与冰雪融为一体。
我眼神一凝,疑惑道:“你的头发……”
“不要看我。”他银白长睫微颤,簌簌碎雪便翩然而落,“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不好看。”
我摇了摇头,沉默片刻,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那日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不敢见我?”
他不语,或许是默认。
“云杪。”我想起阿笙的话,缓缓蹙起眉,“你一夜白头,难道是为了救我吗?”
他但笑不语,伸手鞠了一握我的乌发置于手中,莹白雪花落下,在我发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玉屑,乍眼看去,好似也染了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