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洛兄(1 / 2)
老神兽有意跟他对着干,禁足为时九日,一旦旨令发落,即刻被人扭送修罗谷,容不得周转留情的余地。
修罗谷,如其名,阴气森森。
这鬼地方,要啥啥没有,杂草倒肆意猖獗,往那儿随便一杵,都能没及他膝窝。
只是可惜,他没能等来回白蕖洲的契机。
潘氏岩的惩罚向来不会那么轻易放过逾矩的弟子,就譬如禁足这事,皆由所属门下的长老布置课业。
浮生殿曾要人徒手劈开三百节竹杆。
碧鳞轩则更伤脑子,半日内背完一册药材名录,燕绥长老亲自督工,凡磕巴打结者都得成倍加量。
但打杂就不一样了,纵使吴铭天资过人,这等修仙的差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杂役嘛,自然得干些苦差——挑水锄草,劈柴磨麦什么的。
当然,这都是小的。
你瞧,那马粪上面蚊蝇飞舞,咕咚咕咚冒着气泡……
吴铭撇过头,再不忍去看第二眼。
沿一条碎石铺就的小道,向前约莫二三里路,赫然出现了一座农庄,木篱横七竖八地围了一圈,像一排东倒西歪的小人儿。
里头依稀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吴铭警惕着,循那声音的源头,猫着腰偷偷朝那看过去。
却见一把雪亮的柴刀劈砍在一捆腊黄的麦秸上,抽刀断水,手法利落娴熟,他不禁细细欣赏起来。
看背影因该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坐在一张小马扎上,脊背渗着薄薄汗液,一道深色的沟壑绷直了垂至腰窝,短发湿淋淋地贴在后颈上。
他看得正起劲呢,忽得,脚边传来两声犬吠,吴铭一低头,见一条大黄狗呲牙咧嘴,冲着他汪汪叫唤。
“土豆,快过来!”
那嗓音浑厚低沉,似乎带着浓浓的异域口音。
黄狗立马不再吠他,撒了欢儿一样,摇头摆尾地飞奔过去。
“这位兄台,那狗是你养的?”吴铭问道。
“咚——”
柴刀一下竖在矮木墩上,男子的目光如劲风落在他身上,见来者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低头继续手上的活儿。
被冷落了不是个滋味,他不甘心,又小心问:“那,为何叫他土豆?这里面……是有什么寓意吗?”
“因为,他只吃土豆。”男子依然冷淡,挥刀的动作却丝毫不见马虎。
吴铭好不尴尬,扯着嘴角笑:“哦哦,原来如此。那,请问我能帮上点什么?”
“有什么就去干什么。”男子轻轻擦去刀口的麦屑,道:“反正这里没多少人。”
“那个没多少人,是有多少……”
男子盯着他:“你,我二人。”
直言不讳。
事实证明,那兄台说得一点没错,除了他们,当真连个鬼影也没有。
日近中天,吴铭挽起袖管,抹了把汗珠。随地找了块石头歇息,哼着悠悠小曲儿。
“秋娘眉哟,杨柳腰,华灯初上尽拂去,吾偏好那素罗裳……”
“欸欸,素、素罗裳?”
他定睛细看,一敲脑瓜,不是眼花,这还真有件素色外衫搁他边上!
那衣服叠放的位置恰到好处,边角平整,不留一丝儿褶皱,素是素,不过而非罗裳,袖口处白底红纹,乃是醉春乡的统一服饰。
估摸着是那位兄台脱这里的,吴铭内心感慨万千,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俩真幸会。
那外衫襟口似乎隆起一块,露出一只桃红柳绿的香囊。
至于这香囊嘛,额,这就有些难以启齿,不说一大男人把这香粉扑鼻的物什随身揣着,但把自个大名绣上去是否有些太过……可爱?
原来这位异域口音的兄台名叫洛一欢。
蓦地,一条精瘦的胳膊从头顶落下,捞起那堆衣物。
他之前不曾注意,该男子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唇很厚实,短发微微卷曲,皮肤呈现着健朗的小麦色。
“那个嘛,我觉得名字不错。”吴铭低下头,小声道:“一欢,一世之欢。挺好听,也很好记不是吗。”
洛一欢似是懒得搭理他,将那香囊系于腰间,重又折回马棚。
吴铭跟着他:“抱歉啊,真不是我要拿你开玩笑……”
洛一欢步子飞快,一步顶他两步,然而当他小跑着追上来,洛一欢继而又加紧了步伐,甩他更远。
回到最初劈麦秸的屋檐下,吴铭见他抱着只盆子,往马棚里钻去,挨个投食。
少年忍不住问道:“敢问兄台究竟来自何方?”
那青年将一把麦秸拧作一团,接而喀嚓掰断。许久,他似乎听到洛一欢沉声回应道。
“漠北。”
洛一欢虽手脚麻利,但走起路来似乎一直磕磕绊绊,双肩倾斜,不太稳当,好像在十分努力地掩饰。
但这点瑕疵终究逃不过吴铭的眼睛,趁他舀水解渴的间隙,吴铭两指抵于唇间,默诵咒诀,一张黄符便倏得飞出,紧紧贴在洛一欢的裤腿上。
那黄符得了令,仿佛凭生出一股力,细微卷起那人裤腿的一角。
脚踝裸露在外,上面竟布满了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还带着点血印子。
吴铭傻眼了:“这……洛兄,你的腿……”
他忘了自己只想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替他看看哪儿不舒服。
洛一欢低头看去,那小黄符似乎受了惊,咻地一下飘回吴铭怀里,蜷缩成皱巴巴的一团。
“不碍你事,快去干活。”还是那么凉薄的语气,但吴铭辨得出来,洛一欢,他真的怒了,不过压抑着没有迸发出来。
不知是因为被他戳中了伤疤,还是因为这个称呼的缘故,又或许二者皆有。
吴铭无奈地叹了口气,扛起木扁,活络了筋骨,继续去忙他的活儿。
黄昏之时,修罗谷上空,一袭姹紫嫣红。
吴铭挑完了今日的最后一桶水,瘫坐在田埂上,耳边忽然传来谈笑的声音,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累过头了,正打算阖眼小睡一会儿,那杂草丛生的小径上竟钻出两名身着劲装的弟子。
一人窃语:“那个,你知道吗,太子师兄居然当众罚跪了整整三个时辰,唉……太惨了,怎么会这样呢?
另一人接他的话:“可不是吗!据说还是他回派后,自愿去潘氏岩领的罚。”
“欸!太子师兄究竟犯了什么?”
“同你说,可千万别告诉旁人!”
“师兄放心,我嘴巴最严实了。”
小师弟凑近了,那师兄方开口道:“听他们浮生殿的传言,恐怕是白夜阑霸凌我派弱小,把人家揍了个半身不遂,叫苦不迭!”
小师弟一脸不可置信:“天,天哪,下手这么狠吗……”
他的师兄在一旁冷哼:“谁道不是呢?说是要禁闭一月,其实咱谁都知道,太子殿下傍着尊主和国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指不定哪天在暗室呆腻味了,就提前给放出来了,反正也就一句话的事。”
见师弟不吭声,冲他嗷了一嗓子:“喂,你评个理,说师兄我讲得对不对!”
“对,都对……”小师弟诚惶诚恐。
“对个屁啊——”
“哇!那里怎么躺了条东西!”
“你他妈算哪根葱啊?敢跟老子对着干!”
吴铭从草垛后起身,胡乱挠了挠乱成鸡窝的蓬发,吐掉口中衔着的草芥,悠闲地拍去身上的碎叶。
他看着惊慌,愤怒的二人,轻笑:“第一,我不是东西。”
小弟子贴着师兄的耳朵:“这人,他疯疯了吧。他,他……竟然说自己不是东西……”却被他师兄一把摁了回去,“吵吵吵,吵什么,快给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