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命（1 / 2）
腊月初八，是吴铭的忌辰。没有眼泪，没有悼词，他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墓碑。
有时候，他也会想，如若这世上真有人为他立碑，该要从何落笔，是他上辈子践踏过多少尸骸，亦或屠戮仙门几何？还是说，当了魔君座下整整十一年的看门犬？
吴铭知道，他不配。
瓜壳迸裂，嫩脆的尖儿轻微颤动，赤舌熟稔地将果肉卷入齿间，抬腕，碎屑纷纷扬扬撒落盘中。吴铭舔了舔干涩的唇，望着窗外。
阁楼外，腊梅开得正盛。枝桠盈了一池薄薄新雪，风弄花梢，皑皑积雪坠于青瓦屋檐之上，好似玉盘倾落，细白珠串流泻了一地的月华，又像飞尘斑驳。红瓣黄蕊，暗香幽浮，深嗅，渗入心肺。
新雪，花香，眼前的一切竟是如此真实，吴铭更加确信，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寰尘，他真的回来了。
尹青裁，无字，号赤月桀。
上一世，他的双手浸染了污浊的血，到头来，还不是化作鼎彝飘散的一缕青烟，消弭远去。挫骨扬灰，万劫不复，众生拍手称快，他也痛快淋漓，那是真。
然而，红尘嚣嚣，也莫过儿戏一场。
他又活了。
新的名字，清白身世，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如今却唾手可得。
好在上苍是公平的，眷顾了他这个十恶不赦之人，却惟独没有连同他前生的记忆一并抹去，这是对他的惩戒。让他用赤月桀淡漠死生的眼，去回首那些被他亲自烙下的罪孽。
吴铭的思绪逐渐回笼，唇角轻绽，笑意更深：“您老贵安。”
“安什么安，你，你你你——”老先生气得牙根痒痒，但碍于面子，搁不下这张老脸来，遂将那折扇往大腿上一横，轻咳两声，正襟危坐。
“姓吴的道士，你且听好——”
“停停停，打住，打住啊。”吴铭着实不忍听他絮絮叨叨讲个没完。他这人，小时候虽说从未念过私塾，正儿八经的书也没读过几本，但对于那些自诩清高，骨子里却甚是迂腐的儒生，他早就见怪不怪，而且这类人大多都有通病，其中就譬如，一旦陈谷子烂麻子的破事沾到他们的嘴皮，吹出千百万卷的鸿篇大论自是不在话下。
“您老别这么小心眼，都过去了，小事罢了，何足挂齿？”
“你小子还真有脸说！”老先生怒叱道：“你扪心自问，你可干了何等好事！”
“哎？”
“容我想想——不过某日途径您老门前的时候，心情舒畅得很，顺口唱了几支小曲助兴，雅俗共鉴，何乐而不为呢？”
“哼，雅俗？”老先生冷笑，“就那勾栏女子唱的yin辞艳曲，你管这叫雅俗？光天化日之下，简直不堪入耳，有辱教化！”
大花方才一直被他们晾在边上，可怜巴巴地插不上话，这会儿那老先生一时语噎，他便瞅准时机，慌忙扑到老先生膝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先生！您过来看看罢，我，我弟弟他真的中邪了！”
老先生没好气道：“什么中邪？当为师好唬弄的吗！”
那小胖子蹲在地上，圆滚滚的，活像矮了半截的木墩子。只见他脖颈高高仰起，白润的手掌撑着地面，双目向外突出，翻着白眼，自两颊挤出一对小鼓包。
“够了！”老先生愤愤然，抄起折扇，扬言要打，“二花！莫要再胡闹了！”
大花一把拦住，泪眼朦胧，哭道：“先生，求求您千万别打他！不是他，肯定不是二花的错！他一直很听我话，不会这样的……”
无论当哥的怎样哭求，小胖子全然不理，撇过头，双脚蹬地，膝弯前屈，转瞬间跃到一丈开外，迷迷糊糊从口中泻出两声蟾蜍的怪音。
那两人看得膛目结舌，大眼瞪小眼，愣在原地。
“二花，你小心点，等等我！”大花跟在他后面追了上去，却险些被眼前的景象吓个半死，“哎呀”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些留芳斋的弟子，个个上蹿下跳，呱声一片，形同蟾蜍。尤其是那鬏鬏，即便蛤蟆精上身，也要卖力蹬腿，好比同僚们跳高一尺，腮帮子鼓鼓囊囊，叫声也最为清亮。看戏的人见此情此景，还以为稚子戏耍，为博人眼球，无不掩面笑出了声。
“这，这这，难不成真是中邪了？”
二人面面相觑，老先生双手搓摩，急得焦头烂额，大花被他挡在身后，那孩子脸上挂着一道晶亮的鼻涕，摇摇欲坠，又被他迅速吸溜回去。
“好，好，精彩！感谢诸位，感谢感谢！”吴铭抚掌笑道，“那么接下来，有请各位看官欣赏蛤蟆叠罗汉——”
老先生咬牙切齿：“好啊！果真是你这混账道士搞的鬼。你、你居心叵测，图为不轨！”
大花也从他袍袖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泪痕未消的脸上满满愠意，细声嗔道：“哼，说的就是你！还不快把我弟弟他们变回来，不然……”
这一老一少气势汹汹，毫无斯文可言，吴铭看得哭笑不得，有心逗他，便道：“你说说看，不然怎样？”
大花被他反问个措手不及，忸怩着开口，结巴道：“不然，不然休、休怪我……”一面仰起头，巴望着老先生，神色央求。
老先生颇感无奈，扶额不答，转而怒瞪吴铭一眼。
吴铭憋着笑：“哎哟，好说好说，怕了你们就是。”他凭虚打了个响指，那些弟子便倏地栽倒在地，四肢僵硬，喉管痉挛，齐齐张嘴，口中竟蹦出一群鹌鹑蛋大小的蟾蜍，通体金黄，四处跳窜，呱呱乱叫。吴铭解开腰间的乾坤袋，蹲**，招呼道：“阿香，妞妞，小百合……你们莫要玩了。来来来，听话，乖，咱们回家。”
一言难尽。
老先生：“……”
大花差点惊掉下巴。
一道道金光跃入袋中，吴铭快速起身，扎紧了线绳，轻轻拍了拍，系回腰间。
椒子似乎惊魂未定，慢慢向墙角挪了两步，大着胆子睁开眼睛，见那些孩子四仰八叉地躺到在地，赶忙又把眼皮阖上。直到一双手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拉起，往上看，蓝灰道袍垂落的袖口纹着八卦图样，露出一截青筋纵横的手腕，头顶的少年清新俊逸，眸中含笑。
椒子望着眼前的少年，喃喃道：“大哥，怎么是你……”
吴铭把手放在孩子蓬松的发上，缓缓搓揉，半开玩笑：“怎么？几日不见，不欢迎我？”
椒子摇头，偷偷看向那些弟子，方才他们被解除了金蟾蜍的控制，正摇头晃脑地支起身子，挠着脑袋，对于之前的行径一头雾水。
“多谢。”椒子拉着吴铭的宽袖，声音很轻。
忽得，小鬏鬏猛然睁眼，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了起来。跟班们见他昏睡地不省人事，有的还伏在他胸前，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这会儿全都又惊又喜，奔走相告。
“太、太太好了，幺哥他终于醒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嗝，我、我要回家……”小鬏鬏站得极其不稳，两条胳膊挂在一对跟班的肩头，没了往日的神气，虚软无力地呢喃：“让我回家，去，找我爹娘，我、我还要去寻我大哥……”
老先生眉心拧作一团，他平素最见不得弟子们这般不争气的模样，今儿算是瞧了个遍，一股无名的窝火蹭蹭往上蹿，巴不得眼不见为净，遂拂袖喝令：“快点，去起轿，他要回就让他回去！”看着弟子们搀着鬏鬏晃晃悠悠下了楼，又补充道：“多叫几人，看紧些！别路上又闹出什么乱子。”
大花给弟弟喂水，那小胖子一向贪嘴，加上方才一顿折腾，鼻翼下方竟沾满了枣泥。“傻瓜！”大花嘲弄他，用白绢替他擦嘴，“又弄得满脸都是，回去怎么和阿娘交代……”
戏已经落幕了，尤娘子阖了账本，从柜台后面懒洋洋起身，经过一方桌，便顺手抹了一把，点头踱去。戏班子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领头的钻进帷幕，提着小袋，笑逐颜开，称掌柜的分了好一笔银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