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6（1 / 2）
今年早早开春了，以至于四月份就热得不像话，气温隐隐有往三十几度蹿升的势头。而且几乎天天都是大太阳普照，柳树新发的嫩叶和一些小野花的花瓣蔫蔫地打着卷儿。最要命的是，空气还十分不好，空中浮着一层灰灰的霾。路上因为高温而异常干燥，有车行过，都能让人觉得一阵细粉般的尘土扑到身上。
就这样在苦重而炎热的空气过了一个多星期，迎来了本应该雨纷纷的清明。清明既然到来了，扫墓也就被提上了日程。
头一个去的，是沈必外婆的坟前。
外婆被葬在城郊的一个公墓，墓碑旁边树木葱茏，风景很好。
尽管已经过去了小半年，大家还是难免悲伤。沈妈妈站在墓前，依然像刚得知噩耗时一样红着眼眶。
清明是扫墓、踏青之日，亦是思人之时。还记得那双温暖了旧时光的双手，还有那个怀抱，以及那个历经沧桑但仍然温柔的笑脸。曾经很美好，如今很平静，或许只有在清明时，压抑的思念才会借着扫墓的由头喷涌而出，如此一发不可收拾。
沈妈妈在坟前诉说着什么，长长的一大串。
而沈必在坟前长久地沉默。
我偷偷地和沈必咬耳朵，“你不和外婆说些什么吗？”
“在心里说过了。”
我会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的。
这是沈必在心中暗自许下的承诺吧。
之后我们又分别去了沈必曾祖家和我的曾祖家的墓园，也不兴弄什么供品，带着几束花就去了。
我和沈必都没见过自己的曾祖，他们都只活在我们长辈的口述中。所以老实说，我和沈必对他们都没有什么了解和印象，更谈不上什么深厚的情感。
清明全在这一点仪式感，但要说什么仪式随着血脉传承穿越时光，让后辈与祖先建立起联系，那可真就太假了。
我觉得，我能体悟到的，最多是对生命的尊重、对过往的敬畏，但这着实是普世的，并不拘泥于门户。说不准从别家的墓前，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我也能得到这样的体悟。
***
清明对于沈爷爷来说有着更重大的意义。
沈爷爷是上过战场的人。他参加过七九年的对越自卫反击战。
对越自卫反击战，历史课本上鲜少提及的、也是离我们最近的战争。
在当时国际局势的影响下，越南与中国公开交恶。1979年2月，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反击越南的挑衅。
这是一场关系到两国国运的豪赌。如果越南赢了，那么从此就将一飞冲天，实现萦绕在红河平原上千年的霸业之梦；而中国，将再一次被打断现代化进程。上一次被打断是在1937年，再上一次是1894年，中国不可能再次忍受失败的结果。
至于这场战争的正义与否，都不重要，对于直接影响两国国运的战争而言，胜利即是正义。
那场战争，“一刀捅腹，十年放血”，战争并没有在快速进攻取得胜利后结束。在此后的十年间，我国都在派军队轮战。最终中越双方都各自宣布了胜利。我们的胜利在于，彻底断绝了越南打压我们崛起的美梦；越南的胜利在于，保住了首都，并且最终让中国部队退出越南。
历史总是会变成轻描淡写的短短几行铅字，那些残阳鲜血全都变成了无足轻重的文字、理论和研讨，变得比鸿毛还轻，吓不了谁。而在这背后，是说不尽道不完的腥风血雨、悲欢离合。
从古至今，战场上总是刀剑无情的，能活着凯旋的，都是好运气的人。从政治的意义上来讲，战争只是一种手段，但从个体来说，战争很可能占据人生的全部，所有的痛苦、担负、成长，都必将用时间去消化。
每年清明前后，沈爷爷都会特地出一趟远门，到广西那坡。
那边有一个烈士陵园，埋葬着当年和他一起并肩作战过的人。
往年都是沈爸爸抽时间陪沈爷爷来的，但是沈爸爸挺忙的，拖来拖去不知要到几时。今年正好沈必换了一个自由的职业，就被差遣来陪沈爷爷。我也就跟着来了。
***
沈必偷偷告诉我当初上战场，沈爷爷差点儿回不来，是一个卫生兵冒着炮火把沈爷爷从战场拖回来的。取弹片以及后期的康复，都是那个卫生兵照料的。可以这么说，沈爷爷的命是那个卫生兵从生死线边捡回来的。
只可惜后来，那个卫生兵还是死在了战场上。其实沈爷爷也不知最后遗体在何处，甚至很有可能在战场上化为尘灰，根本无人收殓，于是就选择每年清明来广西边境与越南交界的烈士陵园看看。
我们随着沈爷爷进了陵园，里面有一块“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的碑，还有一座军人冲锋的雕像，旁边竖着许多小小的墓碑。
沈爷爷一座一座地看，嘴里一边说着什么。
我仔细听，发现来来回回说的是同一个内容。
“为了严惩大小霸权主义，保卫祖国边疆安全和四个现代化建设，坚决执行命令，前仆后继，英勇奋战，无私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为人民立下了不朽的功勋……他们的英雄事迹，倾注着对党对祖国对人民的无限热爱……他们是祖国和人民的忠诚战士，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他们的死，重于泰山，无尚光荣……青山埋忠骨，史册载功勋。为祖国，为人民英勇献身的烈士，英名永在，浩气长存，永垂不朽！”
原来，随着手抚摸过一座座已有些被风雨侵蚀的墓碑，沈爷爷在一遍遍地背诵陵园碑文。
一个军人的老泪纵横，令人动容。
曾经，在国家风雨飘摇、受到威胁时，是他们舍生忘死，用生命维护祖国的尊严。那时的他们，又何尝不是风华正茂、青春焕发的年纪。
而伟大后的籍籍无名者，早已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了耄耋老翁，或者一抔黄土。即便侥幸走过了枪林弹雨，却仍然少不了饱尝世事冷暖。
沈必轻轻拉了我一下，我们俩走出了烈士陵园，在门口等着，让爷爷一个人和他的老朋友一起呆一会儿。
***
我和沈必在各处祭祖的时候，林杪也去看望了她的妈妈。以前我都会陪她一起去，今年我时间凑不到了，只好拜托了秦虚怀。
秦虚怀告诉我，林杪去时，墓前已经放了一束白菊，大约是林叔叔放的。
林杪突然就在墓前崩溃大哭，“他带着那个女人和孩子来过吗？！”
秦虚怀冲上去搂着她，像顺毛似的一下下轻抚着林杪的背，一边柔声劝到，“想哭就哭吧，我在呢。”
秦虚怀将林杪整个人都圈进了怀里，为她营造了一方可以放纵的的天地，其他扫墓人都只能看到挺拔如松的男人，而看不见那个被裹住的脆弱的林杪。
林杪哭得放肆，哭得声嘶力竭，眼泪就像松了的水龙头止都止不住，像要把多天来积压下来的情绪全部释放出来。可任凭林杪怎么哭闹，墓碑上女人的照片都是那样眉眼弯弯，笑得那样平和，那样无动于衷。
“她还需要时间习惯。” 我说。
“就不能眼不见为净吗？”
“可以呀，但是这样有可能就会失去她唯一亲近的亲人了。如果不想和林叔叔断绝父女关系，怎么可能完完全全眼不见为净？”
林杪和林叔叔的关系，就像一件保养精美的瓷器。孙芸的出现，让它第一次出现了裂纹。后来父女俩在锦盛华庭梗着脖子对峙，互不相让，彻底打碎了它。再后来，林叔叔示弱服软，林杪也向来只是刀子嘴豆腐心，主动打给林叔叔的一通电话，算是暂时消弭了矛盾，达成了和解。林杪甚至还反思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这些年确实对林叔叔关心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