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4(1 / 2)
“人生悲剧的第一幕,始于成为父母子女。遗传、境遇、偶然——掌握我们命运的,终究还是这三种东西。”
“啊,芥川龙之介……不过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呢?”
“只是觉得这话用来形容薇拉非常合适。”
“当年,一个俊美风流的异国男子在江南水乡邂逅了一个纯真的姑娘,他诱惑了她,偷尝禁果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什么都没给那个姑娘留下,除了一个身体里流淌着西班牙安达卢西亚血液的孩子。”
“……是薇拉?”
周全没有回答我,只继续说到,“那个姑娘一日日衰老了,孩子一日日长大。看着孩子那张新鲜且带着异域风情的脸蛋,她不禁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她一想到是那个孩子攫取了她的生命力,便难以抑制心中的恶。”
“在那孩子正值青春叛逆时期的年纪,孩子卷了家里能找到所有现金和贵重物品,离家出走了。一个一无所长的孩子,偶然间接触到了弗拉门戈舞蹈,沉睡在她血液中的天赋一下子就醒了。此后,一直靠舞蹈谋生至今。”
虽然周全没有点明,但显然说的是薇拉了。听着她的身世,我难免有些唏嘘。
也许芥川龙之介说的是对的。
人生的悲剧真的始于成为父母子女。譬如周密,爹不疼娘不爱,明明父母双全却活得像个孤儿;沈必恰恰相反,他的妈妈太过于爱他,以至于成为一种控制欲;薇拉也许体会过爱,却最终消磨于岁月。
很多人不明白,以为爱是一种天赋。其实不是的。爱是一种能力,爱别人与被爱都和做菜、算数学题没什么两样,都需要后天的学习和训练。
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
***
薇拉渐渐地舞步加快,胡安以娴熟的指法弹拨出急促多变的节奏,气势如狂风骤雨,紧紧追踪着加速的舞步。突然,胡安在吉他上弹下最后一响,薇拉亮出优美的造型,一切都戛然而止,观众常常为这突如其来的结局惊住,接着便情不自禁地欢呼喝彩。
一曲终了,薇拉提着裙摆谢场,之后悄悄从旁边绕下来。胡安的吉他也暂告一段落,走到吧台前,和周全击了掌,并且让李红红给他来了一杯酒。薇拉之后便也过来,在一旁坐下。
“把我的豌豆拿出来。”
李红红听到胡安的话,熟练地从吧台下面的小冰柜里取出一袋冻豌豆。
我好奇地看着。
“这是胡安的奇怪癖好。他喜欢把豌豆仁冻起来,然后加到酒里,或者干嚼着吃。”
我眼睁睁瞧着胡安把冻豌豆仁倒进了一杯伏特加里。
薇拉就在一旁看着,也向李红红要了一杯酒。她盯着冻豌豆,眼神中竟然有令我惊讶的嫉妒。
我有些不明白。一个女人,嫉妒冻豌豆?不过很快,我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胡安将伏特加一饮而尽,嚼着冻豌豆,静听它们在嘴里的爆裂之音。没多久,胡安就回到了台上,继续弹吉他。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一小杯冻豌豆。
薇拉还可以再休息一会儿,但却也将伏特加一饮而尽,又添了一杯。她的目光,在胡安的杯子上流连。
喝干净了两杯满满的伏特加,薇拉去了舞台旁补妆。
我悄悄和周全扯耳朵,“薇拉喜欢胡安吧。”
周全玩味地瞥了我一眼,“你又知道了?”
我唇角勾了一下。
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藏得住啊。就算嘴巴闭得紧紧的,这种喜欢还会从眼睛里漏出来,会生动地写在脸上,会从周身别的地方流露。
仔细回想一下,我却又觉得薇拉的那种感情好像不是喜欢,而是更近似于迷恋。
***
薇拉没和胡安说过几句话就已经开始迷恋,没什么道理好讲,但只要一想到,就觉得快乐得心颤,之后便是无尽的失落和求之不得的在心头喧嚣的渴望。
跳弗拉门戈舞久了,脚尖和掌心会疼。薇拉每天在Toxic只跳两场,并不会太累,但是她不怎么开心。舞蹈中的渴慕、恳切、憧憬、夙夜无眠,没有人知道。大部分只知道《卡门》,算是西班牙的象征,却不知道《血婚》,不知道弗拉门戈其实是吉普赛人的音乐歌舞。
每天,薇拉觉得自己只为胡安而舞。
如果在台上看不见胡安,她会心神不宁,舞步会乱,跳得想大声尖叫。
下面的观众这样多,却都是同样的黄皮肤黑头发,在薇拉看来没有什么区别,一样陌生,一样不能使她舞出极致的热烈。只有在转身击掌的电光火石间,突然看见阴影里的脸,薇拉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薇拉跳舞的时候胡安就尽心地伴奏,用脚点地打着节拍。他有时看向薇拉,有时不。每当看向薇拉的时候,薇拉就觉得自己只剩下光热与盛大,像七月正午的安达卢西亚的阳光。
柏拉图在《会饮篇》中说,从前的人和现在不同,每个人都有四只手四条腿,头上有两副面孔,没有缺点、特别完美、无所不能。后来宙斯下令将人类从中间截成两半,让他们消耗光阴,跨越山河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另一半。从此那被截开的人终其一生都因为思念而不断去寻找失散的另一半,为此竟可以达到不吃不睡的地步。
弗拉门戈追求的是“Duende”——即心灵的相通,并把它作为最高的境界。每当胡安加快吉他节奏,薇拉想要舞到飞起的时候,就好像是融合在音乐中了,实现了心心相印,好似两人本就是一体,只是被神分离了,而此时又合为一。
***
“所以为什么不在一起呢?胡安有对象了吗?”
我很羡慕薇拉,找一个和自己合拍的人真的很不容易。
“我也不清楚。反正我是没听说过。但也许,在安达卢西亚有??”
“……”
又是一场没有出路、难有结果的爱。和那个江南水乡的姑娘的故事如此不同又相似,仿佛宿命的轮回。
我突然理解了薇拉看冻豌豆的眼神。胡安对冻豌豆有那么执着的爱,会花时间认认真真挑豌豆仁,但薇拉却从来得不到胡安这样的对待。薇拉从没有嫉妒过别人的好命,没想到有一天会这么落魄地嫉妒一袋子冻豌豆。那样的嫉妒,狂热又荒诞。
薇拉的下半场开始了,跳的是一支怨曲。
舞蹈开始没多久,我好像看到了薇拉脚崴了一下。开始我以为是两杯伏特加让她有点儿上头。不过薇拉很快调整了身形,令我怀疑这只是她的一种设计。
跳到中段,有一段没吉他的无声独舞。薇拉一转头,看见舞台边缘的胡安没有看她,却是挑起几粒冻豌豆吃。
下一个动作,薇拉转回头,笑着对观众亮相,此时胡安的吉他应该适时地插入。以往都没有错过,但是这次,满了。虽然只慢了一点点,下面的观众们根本都不会在意。
但薇拉在意。
她继续笑着,笑得妖冶而幻灭,让我看得心惊。
薇拉的脚踝像在这一瞬间突然感受到剧烈的疼痛一样,再难勉力支撑。薇拉向台下倒去,轻盈若一朵木棉的凋落。
众人一开始以为是舞蹈动作,还打算鼓掌,但很快就发现薇拉躺在舞台上,没有再站起来的迹象,甚至还引来几位女士的惊声尖叫。一些观众围了上去,其中也有胡安,虽然被挡在了外围。
周全毕竟是老板,也赶忙上前,我也跟了上去。
周全和我挤进去,“还好么?”
“脚崴着了可以先冰敷,先用这个吧,然后让人去拿点冰块……”
胡安在外围喊着,语气关切,用手举到了他的小半杯冻豌豆。
她的爱,像一个卡门一般,追求不可能的、虚无的、强烈的甚至可能犯罪的爱情。
薇拉闭上眼,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
薇拉的脚踝崴得有些严重,肿起来一个大包。周全和一个服务生将她从舞台上搀了下来。胡安把舞台边缘的高脚凳拖到中央,继续他的弹奏。不过不再是弗拉门戈了,而是一些适合独奏的、甚至有些炫技的曲目。顾客们慢慢散开,回到自己的位子,开始新一轮的觥筹交错。
一切回归正常,至于刚刚那个意外,大家好像都忘记了,彼此心照不宣。
薇拉被扶到了吧台前,手里还端着那小半杯冻豌豆不肯放。李红红看了一眼,心下了然,赶紧翻找出一只干净的塑料袋,把本应该加在酒里的小冰块统统倒了进去,让薇拉敷着。薇拉道了谢接过,另一只手却也还没有放开手里的冻豌豆。
薇拉满怀歉意地对周全道,“对不起,老板。”
“你……”周全皱起了眉,挥挥手,“算了。准你假,等你脚好了再来上班吧。”
“你住哪?我现在开车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