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2 / 2)
喝粥的声音停了。
小师父悄悄睁开一只眼,粥碗就在眼前,大半碗粥冒着热气,诱人的味道直往口鼻深处钻,抬头是青年得逞的笑脸,“得了,搁我跟前就甭装了,喏,锅里还多着,趁热吃,管饱。”
青年往后多少年都拿这事打趣他,想吃又不敢吃一副可怜相,最后敞开了肚子放开了胆子,足足吃了他一锅粥,一个成年人两天的量,也不知道那小身板都吃到哪了。
小师父满足的打着饱嗝放下碗,舔着嘴唇回味道,“这粥可真好喝,我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粥。”
“别说这粥,就我捡到你那样,就是块草皮塞你嘴里都是甜的,路边的羊屎蛋捡两块嚼嚼你都说香。”
“不是不是的,”小师父摆手,特真诚,“是真的好吃!”
“真好吃啊?”青年笑着逗他。
小师父忙不迭的点头。
“废话,也不看我拿什么熬的,用我半锅鸡汤!你知道半锅鸡汤有多难弄,什么概念吗?!现在知道你什么待遇了吧?我自己都没舍得喝上一口。”
青年一脸的心疼。
小师父则瞬间变了脸色。
扶着桌子颤颤巍巍站起来,结结巴巴问,“鸡。。。。。。鸡汤?”
青年看他发白的脸色也恢复正色,不敢再逗他,“啊,对,你。。你别激动啊,不就半锅鸡汤吗,多大点事儿,谁吃不是吃啊,我就那么一说,你甭当真,别激动,哎哎,怎么了这是!”
青年跟着小师父跑出去。
小师父蹲到墙角开始干呕,呕了半天没呕出来,又抠着嗓子眼吐。
“怎么了这是?!你这反应也太大了嘿!这怎么还吐上了!”
青年一手扶墙一手拍他后背,背过身去不忍看,“哎呦喂,您可真浪费!我这一锅粥!”
吐到吐不出小师父才罢休,一屁股蹲坐到地上,呕的是鼻涕一把泪一把,面如死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青年舀了瓢水候在他后面,看他这反应越发的觉得这小孩神叨了,“喝口水漱漱嘴。”
小师父嘴一撇,眼看着就要哭出来,“怎么办?我。。。我破戒了!”
眼泪汪汪的看的青年心跟着咯噔了一下,“破。。。。。破戒?”
“你丫是和尚啊?!”
青年直勾勾的盯着他脑袋,不怪他,小师父头上一层薄薄的发碴贴着头皮
,身上破破烂烂的看不出颜色的棉服,实在是看不出半分出家人的模样,个子又小又瘦的,跟谁家走丢的小孩似的。
青年也觉得自己反应大了些,看那小孩贴着墙可怜兮兮的有些手足无措,憋了一泡眼泪啪嗒落到破棉袄上,急了,“哎呦喂,你别哭啊,多大点事儿,不常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吗,这灾年间的,还讲究这些虚的你累不累啊,能活下去才是真的,再说了,你这也是无心的,佛祖不会怪你的。”
“歪理!”
“歪理什么歪理,既然有这么个说法,歪理他也是个理不是,你且当真的信。”
“真的?”小师父打了个嗝,话里还带着哭腔,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一双眼睛被泪水浸的清净明亮,不染一丝污浊。
“真的!真的!对着佛祖发誓,我造的孽,我杀的生,且怪不到你头上,都是我的错成了吧?不知者无罪,不怪你!”
青年哄着把他拽回屋里,握着肩把人摁到椅子上。
“你说你这小孩心还挺实诚,这要是别人,吃了就吃了,烂到肚子里,不说谁能知道,再说就这年月,谁还讲究那些,能饿不死就行了,破不破戒的能有活着重要?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条条框框的拘着你累不累?”
“重要!佛家讲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
“停停停停停停!你可别跟我文绉绉的讲道理,我没读过几天书不懂这些道理,我只知道吃饱不饿,啊,你说说,这一通吐,早知道这样,我废那劲干嘛!求爷爷告奶奶的寻了个鸡架子,给你煮白粥多好,白瞎我一锅粥半锅鸡汤了!”
不说鸡汤还好,一说鸡汤小师父又要哭了,“你还说。。。。。。”
“得得得,我不提了,我不提了不行吗!真是捡回来个祖宗!那什么,你回去多念几遍经,搁佛祖跟前多跪一会儿,就你这诚心我保证佛祖原谅你!”
人也是好心结善缘,小师父自然不会怪罪他,不光不怪罪他还很感激他,种善因结善果,善有善报,他帮人救人会有天大的福报的。
天色渐晚,小师父自觉已经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不得不起身告别,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我还要去化缘,就不打扰你了,谢谢你的招待,我会为你诵经祈福的。”
“诵什么经祈什么福,我不信那玩意儿。”
“信则在,不信则无,佛不会因为。。。。。。”
“我说你这和尚别跟我讲这些,我大老粗一个,我听不懂,你也怪累。”
青年瞅了眼外头擦黑的天,又看一眼他身上的破袄,有点头疼,“去哪化缘?就这世道还化缘?自己能吃饱就不错了,谁家还有多余的口粮给你。”
“我师父师弟还在山上等我们,能化一点是一点,明天早上我还要跟我师兄在山脚会和,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我说你师父也怪放心,让你一小孩儿出来要饭。”青年嗤笑。
“是化缘,广结善缘,不是要饭,”说完又嘀咕了句,“我也不小了,我十六了。”
“嚯,过两年都该娶媳妇了。”青年揶揄道。
“阿弥陀佛!出家人面前可不得说这些!”
青年叹了口气,拉过椅子大马金刀往那一坐,挥了挥手,“我呢,好人做到底,你呢,也别往外头跑了,我这好不容易捡了回来,救活了,你别再出去给我整嗝屁了,老老实实在这待着,明儿早上吃饱了再走,就这么着了。”
“那怎么能行!”
青年起身,去外头转了一圈,回来手里拎着个布袋,往桌上一扔,黄澄澄的半袋小米,“这行了吧。”
“我。。。我。。。。。。”
“别你啊你的,就当我给自己积德行善给你们庙里添香油钱了成吧?”
小师父站着不动。
“不要啊?”
“当真不要?”
青年站起来,作势要把布袋收起来,手还没碰到布袋就被一只细小的胳膊抢了先,半袋小米抱在怀里,腰都弯不下去,“谢谢施主!你会有善报的!”
青年嗤的一声笑了,“德行!赶着不走打着后退!”
小师父抱着小米低着头偷笑,这下好了,小师弟不用挨饿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就这还十六了,说十二三都有人信。
青年从身上摸出火柴,抽出一根擦了几下没点着,青年小声骂了句,又抽出一根,嗤的一声,随着一股刺鼻的味道豆大的火苗冒了出来,青年一手捏着火柴,一手半拢着火苗,取下灯罩,点燃洋油灯,挑了挑灯芯,火苗欢快的跳了几下,屋里瞬间亮堂了起来,青年不急着把灯罩罩上,放到嘴边哈了口气,捏住衣服下摆打着旋擦拭着,一边擦一边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小师父。
“我还寻思着大冷的天儿,谁家孩子傻不愣登的剃个青皮,也不嫌冻脑袋。”
“师父说只要心中有佛,这些都是。。。。。。”
“你别一口一个师父说了,我说你累不累,”青年挑了下灯芯,把灯罩罩上,起身把他怀里的小米拽出来,放到桌上,“没人抢你的。”
小师父手上一空,退了半步,行了个礼。
“得,都白说了。”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只有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灯油的味道,噼里啪啦灯花爆破的声音,拖的人的影子一会高一会低的。
青年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一按桌子站起来,小师父猛地抬头,跟着他站起来,动作太大,凳子都被带倒了,慌乱的又蹲下去扶起来。
“睡不?”青年朝着床挑了挑下巴。
小师父看了眼自己睡过的床,只有一条被子。
“你要不困也别这么干耗着,咱上床上待着成不?净浪费我这点煤油。”
小师父看他已经脱了鞋,说着就要去脱裤子,急了,“怎么睡?”
青年硒了一声,“什么怎么睡?该怎么睡怎么睡,我这就一床被子,是你出去睡还是让我出去睡啊?两个大男人又没有女的,你还不好意思?我都没嫌弃你邋里邋遢,你倒还嫌弃上我了,没跟别人一块睡过怎么地?”
小师父默念阿弥陀佛,小声答道,“跟我师兄一块睡的。”
“那不就结了,哪儿那么多毛病,赶紧的,大冷的天儿,两个人挤挤还能暖和暖和,你这是赶上我一个单身汉,要是娶了媳妇,抱媳妇还来不及,哪还有你什么事儿。”
“阿弥陀佛。。。。。。”
“嘿,你倒是睡还是不睡?念经念的我头疼。”
“。。。。。。”
“得,你自己琢磨吧,我先睡了,先说好了,你要是睡,记着把你那身脏皮给我脱了,再给我弄一被窝土。”
青年把灯吹灭,小师父眼前一黑,屋里顿时一片黑暗,只听见他窸窸窣窣钻被窝的声音。
小师父急了,七手八脚把外衣脱掉,摸着黑爬上床,青年身后一暖,没了动静。
德行!青年闭上眼睛,嘴角扯出个笑。
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到地上,屋里此起彼伏互相交错的两道呼吸纠缠在一起,缠上了,化不断解不开,如同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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