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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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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十五。

礼佛的香客赶了个早踏着晨钟而至,有些是专门过来听师父敲钟唱偈,大殿里香灯师傅早早准备完毕,师父们逐一步入,唱楞严赞前加唱了宝鼎赞,吟唱伴着钟磬木鱼之声充满整座大殿。

塑了金身的佛像庄严肃穆,在两侧凶神恶煞的罗汉注视下,香客们无不心存敬畏,唯恐叨扰了大师们的修行,皆潜心吟诵。

礼毕之后大师父独自告别众人,宽大的僧袍笼罩下,步履微踮,难得形色匆匆,路过之处衣袖掀起一片落叶,后院扫地的小沙弥远远行了个合十礼,大师父停步还礼,抬眼便看见住持从偏殿处过来。

大师父德高望重,他守着寺院几十年,辈分在寺里算是最大的,比主持还要年长几岁,忘了什么时候谁起的头叫他大师父,久而久之后来的都这么叫开了,这一叫就叫了几十年,一说起清潭山的大师父,周边的香客无人不知,论起法号倒是没几个记得了。

“师兄。”

大师父稍加停留,等主持到了跟前再还礼。

“师兄是要下山?”

“我去山脚下迎迎他,说是晌午左右会到。”

天色佛晓,将明未明之际,山里雾重,住持只叮嘱他多加些衣裳。

大师父这一等啊就是一天,从山上下来的香客渐渐散去,路两边的小商小贩也慢慢收拾起了摊位。

日落西沉,倦鸟归林,最后一抹夕阳也坠入山里,收起比手还凉上几分的念珠,踮了踮微微发麻的脚,站起来往路口走动几步,长衫衣角被风吹起孤单起舞,猎猎作响,上山的路上空空荡荡,尘嚣已远。

日落天寒孤身坐,不见君归背影寞。

一手撩起衣袖,锤了锤不太灵活酸疼肿胀的右腿,把中午嫌热脱掉的单衣重新披上,坐回廊下。

手中捻动的佛珠停停走走,轻叹一声,心静则能定,沉下心来一遍又一遍的诵心经。

不惑和尚寻到他时,单薄的外衣已被雾气打湿。

不惑跟在他身边时日不短,算是大师父看着长大的,说话也不像别的师兄弟有所顾忌,言语间颇有微词,略有不满,“大师父,您自己个儿说说您这腿还经得住您这么折腾吗,这雾深露重的,受了寒着了凉难受的不还是您自己个?外人即便再心疼您也不能替您担半分罪不是,作践的还是您自己,师兄弟们给您又是针灸又是药敷的,忙里忙外,合着是白白糟践了我们一片心意。”

嘴里埋怨着,手上倒也没闲着,半蹲在地上赶紧把带来的护膝给他系上,棉絮里还带着淡淡艾草的味道,不轻不重不妨碍走路,一看熟练的手法就是平日里没少做。

“一时忘了时间,让你们着急了。”

“您这哪是忘了时间啊,您是压根没把时间放到心上,这晌午要不是我师兄过来给您送饭,怕您是连饭都不知道吃了,我要是不来找您,您是不是还准备着坐上一宿?合着年纪越大怎么还越不让人省心了,这也就是我敢说您两句,搁其他师兄弟们哪个不纵着您,您要坐便陪着您坐,这哪是为您好啊,身子是自己的,他们没数,您心里总得有点数吧。”

不惑一张嘴伶牙俐齿,有理无理都要辩上个三分,轻易不饶人,旁人一句,他十句等着。

“得了,您也甭坐这儿干等着了,住持师父让您回去,说是您等的人捎了信儿过来,今儿个不来了,您说说,这风口上坐上一天,衣裳都透着凉,身子能好受到哪儿去,可不得又疼上一宿睡不着,您这不是自己找罪受么。”

大师父回去便捧上了一杯热水,两只脚泡在不惑端来的药盆里,昏黄的灯影下热气弥漫,白雾缈缈,举着信对着灯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洁

白的信纸上张牙舞爪的鬼画符一般的字迹,白瞎了一张好纸,猫抓狗爬都比这人写的好看,粗人一个还偏偏热衷于写信,在这个电话早已普及的年代两人通话的次数掐指可数,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迁就谁。

信的一开头就是大咧咧粗犷的三个字,和尚啊,尚字估摸着是写错了,涂了黑乎乎的一团,信上说,闺女又给生了个小子,且一阵子去不了了,你再容我两年,等小崽子大了上学了,我说什么都要上山去找你养老。

大师父念到此处心里盘算着,今日开始该为娃娃诵经祈福才好。

又写道,过一段娃娃再大些,我带上山给你瞧瞧,长的跟女娃娃一样,水灵着呢。

顺便再给你烧顿饭,清汤寡水的,该馋了你。

给你捎上去了块电热毯,这玩意儿暖和,天凉了,你腿不好别舍不得用,晚上睡觉仔细着留点神。

信的末尾照例是,长写信捎口信,报平安。

常字还是错的,错了几十年都没纠正过来。

只言片语,一张信纸两行并做一行,也没写满半张纸。

笑意直达眼底,一扫先前的落寞,电热毯就放在手边,摸上去软和和的,就是可惜了,庙里都是木质结构,防火是头等大事,这些易燃的电器都不能用。

大师父放下手里的杯子,小心又仔细的把信铺到桌上,顺着原样折好,又光着脚下地,不顾不惑的念叨从书柜深处捧出个木漆盒子,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信,码得整整齐齐的,最下面的不能算是信了,有报纸,纸片,烟盒片,小学生的拼音本,只要是能写上字的都能找到,越往上越干净,也越有信件的样子了。

说是信,其实倒跟便签差不多,有些像小学生上课传的小纸条,寥寥几个字,说的也都是家长里短,我怎么了,我养的鸡怎么了,我养的鸡下的蛋怎么了。

大师父把信放在最上面,手在上面抚了又抚,无比的珍而重之。

又小心的抽出下面的一张张去翻看,屋里光线不太好,加上眼神也没以前好了,一张纸看下来颇为费劲,即便如此,手指摸到任何一张信纸也能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这张说的是闺女生了娃娃,是个丫头,丫头好,知道疼人,等娃娃大了我上山找你去,想吃我烧的饭了吧?

下一张有点长,说是姑娘要结婚了,时间真快啊,明明记得抱在手上还是不丁点大,怎么一眨眼就要成家了?舍不得啊和尚,可再舍不得咱总不能养她一辈子吧,再过几年吧,等他们两口子小日子安稳了,我放心了,你等我上山给你去烧饭,没我的饭养着你吃不胖。

再早些是闺女上初中了,眼看着都是文化人了,将来毕业了 ,国家还能不分个好工作?要真能那样也就不用我操心了,你到时候给我收拾间屋子出来,咱们啊还搭着帮过,你啊吃惯了我烧的饭。

再往前看过去更早了。

早到那个时候的大师父还不是大师父,下山化缘人都叫他小师父,那时候的山上也不像现在香客如织,烟火旺盛,都朝不保夕的又哪有心思去祈求未知神明的庇护,百年庙宇也逃不过没落的份儿,偌大的寺庙,只有他和两个师兄弟跟着师父耕一亩薄田守着一份悲悯之心,偶尔遇上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要省下一份口粮接济山下逃荒要饭的。

小师父送到庙里的时候还在襁褓之中,那个兵荒马乱倭寇肆虐的年代,有今天没明天的,国破家亡之际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就连寺里的也走的走逃的逃,剩下一个老师父带着一个小沙弥守着庙门艰难度日,各自谋生之下庙门前多一个奶娃娃一点都不奇怪,缺衣少粮的年月里,扔了兴许还能有一分活路。

只是苦了那一老一少,对着眼都没睁开的

娃娃也是束手无策,眼睁睁的看着娃娃哭急的是无从下手,也是该着他命大,手忙脚乱之后师父愣是靠着一碗又一碗的米糊糊养活了他。

庙在深山,路不成路径不为径,躲过了最艰难的战争岁月,却没熬过那年的饥荒。

后山的庄稼没等到收成就被人拦腰砍的干干净净,一点余粮也抵不住四张嘴,就算一天一顿缩衣减食也扛不住几日,师父思来想去只得让他和师兄去山下化缘,师父年纪大了,跟他一样被送上山的小师弟又太小,担子只能落到了他跟师兄身上。

山脚下离的最近的城镇是他们平日里换取日常生活用品的地方,也是他有记忆以来去过最远的地方,那时候百废待兴路还没修,山路又难走,凭着两只脚一来一回都要一天多的时间,半大小伙子食不果腹又长时间奔波,跟师兄分开没多久就一头栽到了路上。

老头就是那个时候把他捡回家的,哦,那时老头还不是老头,顶年轻的青年。

青年是公社食堂的厨子,孤家寡人一个,家里早先是大官家里的私厨,后来打起了仗,一家子颠沛流离的,解放后就剩下了他一个,穷不死会计饿不死厨子,就这人人讨饭的年月,靠着祖上传下的手艺混口饭吃倒是也不至于饿死。

“欸,醒醒嘿!”青年一手端着碗,一手拍他脸。

小师父纯粹是被饿醒的,一睁眼就闻见一股奇香,在他有限的记忆库里实在想不出这是什么味道,依靠本能知道那东西能让他活下来,头晕眼花的坐起身,还没顾得上自己身在何处就被青年端的碗吸引了注意力。

“真能睡嘿,我这要是不叫你明儿早都不一定起得来。。。。。。诶哟,你倒是慢点嘿!烫烫烫!这孩子,地府大门没关严,我这是捡回了个饿死鬼?”

青年手里的碗被小师父夺过去,也不管烫不烫的就往嘴里灌,唏哩呼噜的一碗稀粥喝的是干干净净,喝完还有些意犹未尽,眼巴巴的盯着碗边,咬着嘴唇,想舔又不好意思,眨巴着眼睛看青年,“还。。。。还有吗?”

“啧,”青年砸了下嘴,“你倒是不客气,你这一口喝下去的可是我一天的口粮。”

小师父木愣愣的捧着碗,耳根泛起一抹红,“我。。。我。。。。”

“等着!”

青年佯装无奈的叹口气,从他手里把碗取走,不大会又端过来一碗,递到他跟前,努了努下巴,“喏!”

小师父慌忙把两手背到身后,朝他摇了摇头,愣是摇的自己是眼冒金星。

“哎呦喂,行了啊,这好不容易救活了,别再把自个儿给摇没了,跟你闹着玩呢,赶紧吃了。”

小师父眼睛在他和碗之间来回徘徊了几遍,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抵过食物的诱惑犹犹豫豫接过碗,只是这次没再一口气喝完,捧着碗一小口一小口满足的细细品慢慢嚼,好喝的他快哭了,一碗稀粥慢慢见了底儿,眼睛腾出功夫,这才有时间打量这间屋子。

家徒四壁。

小师父脑子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词。

青年慢条斯理的拖过一张椅子到他跟前,长腿一抬两脚踩了上去,提了提裤腿蹲到椅子上,从桌上的筐子上折一根竹签子咬在嘴里,两只手搭在膝盖上看小师父猫一样的眼睛四处乱转。

“诶,你哪的?”

小师父吓了一跳,觉得自己这种行为不太礼貌,收回乱转的眼睛,“清潭山。”

青年嗤了一声,咧嘴笑道,“这是饿了几天了?”

小师父脸埋在碗里,半晌才伸出手指比了个三。

“该着你命大,这也就是遇着我了,要换了别人等着给你收尸吧。”

小师父闻言才发觉醒来以后还未曾道过谢,着急忙慌把碗一放就要起身,青年利落的从椅子上跳下来,把他摁住,“干嘛!你要干嘛!”

“还没谢过你。”

“你可省省吧,净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不顶吃不顶喝的,有个屁用。”

小师父一听他说脏话连忙默念阿弥陀佛。

“无量寿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会有好报的。”

青年想这小孩怎么神神叨叨的。

“还要吗?”

青年拿过碗看了一眼,“嚯,吃的可真够干净嘿。”

小师父忙摇了摇头。

青年抬眼看他也没说话,转身出去又端了一碗回来,抬脚蹲到椅子上对着小师父开始呼噜呼噜吃,故意着又是砸吧嘴,又是吸溜声,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两只眼睛明晃晃直勾勾的一眨不眨的盯着小师父的小脏脸。

小师父闭着眼默念心经,对旁边的声音充耳不闻。

心不静,则意乱。

意乱,则神迷。

殊不知,小师父的心至死再也没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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