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1 / 2）

不要讨论命运。或者说，不要反抗命运。这一点程兰一直以来就很清楚，他不是能够勇敢地拒绝人生的那种人，从父亲的脊椎断裂那一瞬间开始，他就是洪流里的一个石子，他随波逐流，他成为命运的怯懦的俘虏。可是，如果不站起来，不挣扎着反抗一下，答案究竟是什么样的答案，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了。程兰捏紧了手里的信纸，他听见林不喜和程玉在厨房里讨论着要浇什么帽子（云南方言，即加什么肉料），他想起他捡来的孩子，他欺骗过的童三月，瘸腿的表哥，死去的舅舅，他的父母，这些苦痛的源头来自于同一个人:童如歌。程兰把脸埋进手掌之中，有一瞬间，他像一个孤独的孩子。

直到乔越腾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程兰才慌张地站起身来，他不愿意被那个孩子看见自己痛苦的样子——可是更悲哀的事不止如此——乔越腾背上背着童三月，女孩闭着眼睛，一道浅浅的血迹从她额头上流下来，童三月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

“不喜姐在吗！三月从楼上摔下来了！”

乔越腾吃力地背着童三月，话才开口就觉得背上一轻，程兰伸手抱起了童三月，他快步走进院子里，脸色比刚才还要难过许多。

“怎么摔下来的？”他皱着眉头问。乔越腾一时语塞，童三月是不希望程兰知道这事的。像是察觉到有所隐瞒，程兰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正要接着追问，林不喜抬着一碗饵丝出来了，她愣了一下，凑近了些。

“把小姑娘抱去里屋。”林不喜一抬下巴，程兰抬脚往里屋走。程玉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的目光和乔越腾交汇到一起，不知为何，两个人都不太自在地挪开了视线，心照不宣地敌对着。似乎是对于自己孩子一样的行径感到愧疚，程玉先开口：“你可以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乔越腾迅速而隐秘地瞟了程玉一眼，这个人，长着与程兰相似的脸，却又多一层温和的气息，简直像个女孩子。他摇摇头，说：“不关你的事。”

他这话隐含着一点暴躁，程玉察觉到了，但是什么都没有说。乔越腾自知失言，牢牢地闭上了嘴巴，跟着程兰进了里屋，只剩下程玉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忽然，程兰身上的信纸掉了出来，像凋零的花朵一样飘到乔越腾脚下。男孩有些疑惑地捡了起来，他认识字，却没看懂上面的内容，正要开口询问，程玉从他手里抽走了那张信纸，一眼没看，方方正正地折好，塞进了袖子里。

“哥要做什么，也不关你的事。”他轻声说：“于情于理，你只是个……孩子。”

他或许是想说，你只是个外人，只不过话到口边觉得不妥，于是就作罢了。乔越腾察觉到那点意思，抬起头去直视程玉的眼睛，他悚然发现，这个看似温和的青年，有一双过于冷漠的，灰蒙蒙的眼睛，那是与任何一个程家人都不一样的眼睛。乔越腾还想反驳点什么，只听见林不喜在里屋叫他：“打点热水去！”

于是乔越腾和程玉的战争僵持住了。男孩低下头去打热水，程玉目不斜视地走进里屋，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谁也觉察不到他们俩之间的气氛。可是就在林不喜和程兰弯下腰查看童三月的额头、乔越腾出了院子打水时，程玉背过身，默默地打开那张藏在袖子里的信纸。他反反复复地看那几个字，他知道是谁，他在被红军捡走时，就知道父亲是被谁杀死的了，他日日夜夜地想着那个人：童如歌。

他认得童如歌的字。他认得童如歌的脸。他不知道童如歌对哥哥做过什么，但他知道童如歌该死。程玉回过头看了昏迷不醒的童三月一眼，温和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他咬着牙捏紧了那封信。

乔越腾端着热水回来，看见林不喜正拉着童三月的手臂斥责程兰：“……你不是把她当成妹妹的吗？这都不知道？！”

乔越腾心里一紧，想不出林不喜为了什么责骂程兰。他探出头去看，看见童三月总是用长袖遮盖着的胳膊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疤。有些刚刚结痂，有些已经脱落，露出微白的皮肤，乔越腾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听不见林不喜在说什么，直到程兰沉默地和他对视一眼。

程玉轻轻开口：“这是怎么了？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吗？”

他相比不如表面那样单纯，一眼就看明白了怎么回事。现在国内对蒋一片讨伐之声，虽然明面上没有人作对，暗地中不少人都义愤填膺，深知***没几个好人。童如歌在云南的时候是出了名的，谁不知道他有个女儿叫童三月？现在这位将军下落不明，谁都会忍不住把自己的怒气发泄在童三月身上，铅笔或是小刀随便涂抹划弄，童三月不会喊痛，墨水泼在她的裙子上，她不会声张，就好像这样能替她父亲抵掉一点罪过似的。看她破破烂烂的裙角和衣服上来不及洗干净的墨水，程玉就猜了个大概。乔越腾一时间恨自己没胆子说出来，他深呼吸一口气，把责任揽了过来，“……我怕你担心，一直没告诉你。”

程兰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替乔越腾拨开额前的头发，他叹息一般说：“……三月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

乔越腾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