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2）
1933年，冬。
程家大院一片凄楚的寒意，这一年的梅花都开的极少，只两三朵地汇集在枝头，凋零出一片萧瑟。院子里飘荡着浓郁的中药苦味，整片围墙都沾染着白雪的痕迹，显得有些破败。昏暗的夜色里，一个矮小的孩子跑过石子路，他左眼眼角一颗漂亮的泪痣，整个人瘦弱且苍白，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在昏黄的烛光里，他有些慌张地呼唤：“哥！舅舅到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不大的床，窗户拉得严严实实，点着几根蜡烛照明。女孩端着一盆热水，红着眼睛像是要掉眼泪，年长一些的男孩没有安慰她，只顾着替昏睡的母亲擦去额头上的汗。
“不喜，不许哭。”
女孩咬住了嘴唇，难得没和表哥争执，隐忍而悲伤地站在床边。她额头上的疤痕被半块朱砂遮掩着，还是今天早上由女人亲自给她画上的。十三岁的程兰克制着颤抖的手指，抚摸着母亲的面颊，他轻声说：“舅舅来了，没关系的。”
林不喜憋着眼泪点点头，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程兰是哥哥，没了长辈的宠爱，当家的只有他一个人。房门被人推开了，程玉带着一身寒气的陈君泽走了进来。舅舅什么也没说，只把包裹里的中药一样样拿出来，放到林不喜身后的桌子上。
“去，把上次剩下的药拿过来。”陈君泽吩咐道。程兰点了点头，没有问多余的话，径直出了房间，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林不喜轻轻拉住陈柳的手，她有些绝望地看着陈君泽，“舅舅，柳姨会好起来吗？”
陈君泽没有回答，他皱着眉头，端详着妹妹陈柳的脸色，有些话他不敢说出来，只能独自悲哀。程玉被他的脸色吓到，有些手足无措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舅舅，我娘能好起来的，是吗？”
1933年的冬天，陈柳终于一病不起。自从生了程玉，她的身体就大不如从前，一年一年地靠着吃药来维持。是药三分毒，陈君泽再怎么想方设法地治病，也终是没有办法。林不喜和程玉围在床头，两个孩子都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陈君泽不敢多言，悄悄退出了房间，寒冷的月亮下，程兰抱着几样药材站在湿润的梅花下，十三岁的男孩子还不算很高，清瘦而沉默地看着陈君泽。
“阿兰，你爹有消息吗？”陈君泽低头问他。程兰摇了摇头，这男孩出奇地冷静，要不是陈君泽看见他发抖的手指，还当真会以为他不关心母亲的状况。
“舅舅，我娘......还能撑多久？”程兰轻声问，他不敢让里间的弟弟妹妹听见。陈君泽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最多还能躺上两三个月，舅舅是个废大夫啊......”
程兰眨了眨眼睛，有一瞬间陈君泽以为他会跪下去。程兰没有，他虚虚扶住树干，只是对陈君泽点点头，“我知道了。”
程莫愁早在几个月就往四川去了，对着程玉和林不喜，他解释说要去进货，程兰知道父亲往哪里去了，他也知道***在围剿***，父亲分明是往四川的革命地走了。几个月来，他只寄来一封措辞含糊的信，就再也没有联系上。程兰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也不知道程莫愁现在究竟身在何处，他的家信不知该往哪里寄，父亲和这个家的联系就这么一直断着，可是母亲病倒了，这时候除了十三岁的程兰，竟没有别人适合来当家。陈君泽毕竟是母亲的娘家人，怎么也不该来打理程莫愁剩下的家产。
程家要是这样没人来撑起，那迟早是要家破人亡的。程玉和林不喜还小，而程兰雕玉的技艺也只学了一点，他做大少爷久了，备受一家上下的疼爱，烧柴都不会，遑论当个像父亲一样当个有威严的行业老手。母亲的病尚且不提，程莫愁留下来的玉店就有无数人觊觎着来分一杯羹。程兰近乎一夜
之间想通了这些事情，也不再像个孩子一样流泪，他客客气气地给陈君泽鞠了一躬，问清楚了母亲的药方和状况，才把舅舅送出大门。现在照顾他们的只有几年前雇来的一个老妈子，孩子们都叫她杨妈，负责煮点饭打扫卫生，除此之外，也只有陈君泽能给他们帮上忙了。程兰返身把药材交给杨妈，叮嘱了她该怎么煮，才深吸一口气，踏进母亲的房间。这间屋子里散发着淡淡的药苦味，缭绕着他娘瘦弱的身子，像是某种死亡的象征。林不喜偷偷哭过，看见程兰进来那一瞬间，她忍不住躲着抹了抹眼泪。讨厌鬼程兰一夜之间不再和她斗嘴打闹了，也没有了戏弄她的心情，现在光是看着这个十三岁的孩子站在门口，恍惚间竟有程莫愁一般的威严。程玉眼巴巴地看着哥哥走过来，用低沉的声音说：“阿玉，不喜，都回房睡觉去，我跟娘有话要说。”
林不喜有些不情愿地低下了头，程兰看出来她难过，但他没有安慰她。他从不擅长安慰别人，也学不会哄小孩，程兰习惯了被人爱着的过往。程玉乖乖地站起身来，牵着林不喜出去了，他回头看了他哥一眼，看到一个枯萎的背影。
“娘。”程兰低低地叫。陈柳的睫毛颤抖了一下，睁开了眼。
她一直醒着。
“阿兰呀。”母亲轻声叫了一句，程兰没有哭，他死命地掐着手心不让自己流眼泪。陈柳看着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你爹还没回来呀？”
“我找不到爹在哪。”程兰闭上眼睛，仿佛不去看那女人，就不会感觉到苦涩的气味，“舅舅刚才来过了。”
“我听见了。”陈柳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温热的手心揉弄着程兰的头发，“娘还能活多久？舅舅说了没？”
“没说。”程兰扬起脖子，死死地咬住了口里的话，“娘只是怕冷。冬天过了，就没事了。”
陈柳笑了。她看出来我撒谎了。程兰心想。他伸手抓住母亲的指节，“我会守好家的。”
“真好。”母亲说：“阿兰是个好哥哥。”
我不是。程兰想，我也不愿意当那个好哥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对母亲点了点头。
“你要照顾好阿玉和不喜......等你爹回来了，就没事了。”陈柳慢慢地对他说。程兰刚要接口，忽然院子里传来阿玉带着哭腔的嘶吼：“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