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 / 2）

乔越腾趴在桌上，不知不觉间就陷入了梦里。他在那方白雪皑皑的梦里看见小小的程兰，头堪堪到他腰际，留-个柔软的发旋，眼睛像漆黑的游鱼，乔越腾没有说话，程兰也只是抬头给他一个笑容，和成年后的王八蛋一样好看，带着点难以琢磨的苦涩。乔越腾伸出手去想摸摸那个脑袋，他在这时候醒来，发现烛火已经灭了，窗外隐约露出一点青色的天光，他身上披着一张厚实的毯子，桌上的两碗面条已经冻成硬邦邦的浆糊，漆黑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

乔越腾揉了揉眼睛，敏锐地闻见一股线香味，似乎昨夜有人在屋子里点了香火。空气里堆着空旷的寂静，一声鸟叫都听不见，只有昨夜的露水打湿青石板的声音，安静得吓人，乔越腾戴好眼镜，裹紧毯子去推门。寒意一股脑地钻进来，带着湿润的水汽，冻得乔越腾一个激灵，他立刻清醒了。程兰和陈夜灯一齐坐在院里，肩头都被润湿一片，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坐在石板凳上，不知在想什么。陈夜灯通红的双眼已经干涩，而程兰却没有哭过的迹象，早霜把他的眉目冻结了，只一副茫茫然的表情。

陈夜灯注意到他，张口想说点什么，却难得哽住了，最后他只是转过头对程兰说:”把他带回去吧，小孩子不该来看的。”

乔越腾看着陈老先生紧闭的木门，一下子明白了大半。昨夜人没了，也不知这两人在院子里坐了多久，现在程家的血缘只剩下眼前这对表兄弟。程兰像是听见了，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他的视线移到乔越腾身上，他好看的面孔有些模糊。

“过来。”程兰站起来，淡淡地来了这么一句。乔越腾知道他心情复杂，没敢顶嘴，乖乖跟上去。程兰抬脚往陈老先生的屋子走，陈夜灯忍不住抓住乔越腾的肩膀，他对那个单薄的背影说:“阿兰，这不合适。”

他不再喊程老板。他俩的血缘这才显现出来，陈夜灯的声音里带着不容察觉的强硬，那是以一个兄长的身份担起梁子时自然而然的威严。可是程兰没有理会，他站在敞开的门口，头也不回地说:“都得送舅舅一程吧。”

陈老先生皱巴巴的笑容和疲老的双手一下子出现在乔越腾脑海里，他舌尖像是跟着泛起苦香的甜味。他从陈夜灯手下挣脱，跟上了程兰。屋内没有点灯，有些昏暗，只有些微的晨光落进来，他看见床板上躺着一个僵硬的人形，像一条枯瘦的影子，乔越腾第一次看见尸体，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怎么也没法把这具冰凉的身体和那个老人联想到一起。

程兰忽然俯**，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猜得到是谁下

的手吗?

乔越腾身形一抖，他从零碎的叙述里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真相，那些是程家的血仇，是程兰背负多年的恨。乔越腾没有说话。程兰抓紧了他的肩膀，声音里充斥着咬牙切齿的恨意:“还是童如歌的人。他这辈子都没打算放过我们家……”

“阿兰， 别跟孩子讲这些。”

“我忍了他十年，他还是不肯放过我。”程兰几乎有些歇斯底里地喃喃:“日本人打到家门口了，他还是不罢休。”

“阿兰，差不多够了。” 陈夜灯打断他。

“我要亲手要他命，”程兰的呼吸轻轻扫过乔越腾耳畔，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自言自语：“我不会放过他，赔上这条命也……”

“阿兰！”

程兰眨了眨眼睛，松开紧紧抓着乔越腾肩膀的手，他有些漠然地看着陈老先生的尸身 。刚才那一瞬间的颤抖，乔越腾没有忽略。他抬头看着程兰的下巴，恍惚意识到这个人不声不响地在心里憋了这么多恨意，他一直以为程兰是个无悲无喜的王八蛋。

“今天就让越腾先回去吧。”陈夜为轻声说。

“不喜呢？”

“天亮前回来过一次，回家拿锁去了。现在大概在铺子里。”

“今天就我们守着吧。”

程兰的侧脸有些僵硬，他轻轻一拍乔越腾的后脑勺，“我把钥匙给你，自己回店里，记得买点吃的。”

乔越腾没资格，也没有一起守灵的必要。他默不作声地点头，接过程兰手里的店铺钥匙，程兰的手指是冰凉的，像裹着一层霜。乔越腾悄悄捏了捏，试图用自己的手掌去温暖它们。

“回去吧， 越腾。”陈夜灯犹豫着：“……路上小心些。”乔越腾点点头。自始至终他没说过一个字，只是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听凭大人们的命令。他还没有参与的资格，顶多是个小辈。他装得再早熟，也不能摸清这些仇恨。

他离开陈家小院时回头看了一眼程兰，那个人的身影像是苍老了一夜，无力地站在陈老先生房门口。那间屋子里躺着的死去的身体又一次占据乔越腾的脑海，穿过抓药的当铺时他看见林不喜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身上盖着陈夜灯的外衣，一滴眼泪将落未落，乔越腾尽量不发出声响，从小门走出去。在天色未明的街道上，他捂着冻得通红的鼻子深吸一口气，用力地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