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2）
将近入夜的时候，陈夜灯下了三碗面端了出来。一碗摆在了乔越腾面前，另外两碗热气腾腾地搁着。陈夜灯的屋子用着古旧的灯烛，外边罩着一层薄薄的油纸灯罩，上面用朱砂画着漂亮的梅，灯火一照就透出泛红的晕，映在乔越腾眼里。
“你不吃吗？”他在热气中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陈夜灯。陈小先生一只手敲打着膝盖，对他露出个惨淡的笑。乔越腾心里涌出一股古怪的不安，陈夜灯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做好了准备似的，林不喜不知道往哪走了，半夜也不见她回来，程兰在老先生的房里絮絮说着什么，隔得太远了乔越腾一个字都听不清楚。陈夜灯像是知道他心中有结，冷不丁开口：“吃吧，冷了就没味道了。”
乔越腾很听他的话，比起程兰，陈夜灯更像个体面的长辈，何况这个人还是他的老师。他埋头吃面，眼睛随意地瞟着，落到陈夜灯的跛脚上。很多事他还不敢过问，自始至终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比如陈夜灯的腿和老先生今天的意外，程兰和林不喜的过往。陈夜灯觉察到他的目光，把自己的腿往桌子下搁了搁。
“好奇？”陈夜灯淡淡地问。乔越腾本想摇头，可是对面不是程兰，他心里不会有那种颤抖的悸动，于是他老老实实地点头，嘴里还含着一口面。
陈夜灯犹豫地摩挲着手指，他的手比程兰的要大，也比那少爷的粗糙许多，零零碎碎地有些旧伤疤。他抬头看了看院子那头昏暗的灯光，程兰还在屋子里和老先生说话，只留一个模糊的影子印在窗台。陈夜灯敲了敲桌子，下定决心似的开口：“程家确实是败在程兰身上的。”
乔越腾眉头一跳。他抬眼去看陈夜灯，那人正好看过来，像是揣摩着他身上的每一处特点。
“越腾，”他这么喊乔越腾，像是乔越腾还是个咬牙切齿的小孩子，“你和阿玉不像。”
这一句话直接穿透了乔越腾的心。他心心念念的这件事……他一直怀疑程兰在他身上看见了阿玉的某个影子，才把他捡回来。他憎恨那样的猜想，也不愿意接受那样的解释，他不希望程兰在他身上下这么多年功夫仅仅是为了向一个影子忏悔。乔越腾张口结舌，有点恨陈夜灯这么明白。
“阿玉说话都不敢大声，总是黏着他哥……说起来也奇怪，他们家最受宠的反而是年纪大的那个。”陈夜灯摇了摇头，“我记不太清了，阿玉小时候就是个很乖的孩子，程兰倒是嫌他太烦。你不像阿玉，越腾，你比他能折腾多了。”
乔越腾有点想笑，可是凄凄惨惨的氛围不容许他笑出来，那头有个将死的老人，陈夜灯是个临近丧父的跛子，他紧紧抿着嘴。陈夜灯叹息一声，看着那两碗热气将消的面，他说：“我想想……我是1929年第一次到程家。”
陈夜灯说：“那时程兰才九岁，全家上下宠着的大少爷。他们家还富贵得很，你们那店当年也是巷子里最气派的。”他在昏暗的灯光里眨了眨眼睛，“那年我十三岁，还能好好走路。”
1929年，冬。
陈君泽走在前，手里提着一袋油亮的橘子。昆明下了一场小雪，这橘子比以往几年要甜。他知道程家全家上下都爱吃甜的，特意买来。陈夜灯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他年纪不大，个子已经很高，长到陈君泽肩膀处。父亲偶尔回头看一眼自己有没有跟着，也就不再多管。陈夜灯和陈君泽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他极少跟着父亲出门拜年，这次还是和母亲说好了才不情不愿地同意。
陈君泽头发还没花白的时候，也是个眉目清秀的人。他提着那袋橘子在巷子里绕了几个路口，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陈夜灯。男孩子正是活泼的时候，对什么都好奇，一路上有些薄薄的雪，他磨蹭着没跟上来，忙着用手指去捻那些细雪。
“夜灯。”陈君泽开口喊他：“过来。”
陈夜灯看了他一眼，不言不语地跟上去，乖乖地提起父亲手里的橘子。他瞥了一眼这户人家的大门，两边贴着龙飞凤舞的对联，一看就是主人家自己写的，红彤彤地印在门口。门神凶恶的脸不知道被谁贴上了一朵梅花，正正地印在脑门上，倒是有点古怪的娇艳。大门没关，像是知道有人要来，大大方方地朝内展开，院子里杂七杂八地种着树，除了梅花正开，别的都只剩下张牙舞爪的枝干。灯火通明的屋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哭声。
陈君泽皱了皱眉头，拍拍陈夜灯的肩膀示意他跟上，父子俩一前一后进了院子。陈夜灯有些羡慕地打量着这个院子，宽敞且漂亮，两头的屋前都挂上了灯笼，喜庆得很。陈君泽咳嗽一声，声音不大，但是想必被听见了。正门里的女人裹着雪白的狐裘走出来，眉目温柔得像是融了一片山水在里面。她笑眯眯地对陈君泽点点头，“来了？”
她身后倒是还传来抽噎的哭声，陈君泽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回头揽住陈夜灯的肩膀。
“夜灯，叫姑姑。”
陈夜灯乖乖照做。女人摸了摸他的头发，柔软的手却是冰凉的，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像两尾黑色的鱼，“夜灯总算肯过来咱家玩了？”
陈夜灯有些尴尬，没好意思说压根不知道她是谁。陈君泽把他手里的橘子捞过来递给那女人，脑袋向里面张望着，“莫愁呢？谁在哭？”
女人无奈地笑起来，“阿兰又惹事了呗。”
陈夜灯跟在两个大人身后踏进屋子里去。烧着火炭的堂屋里明晃晃的，像个暖和的大灯笼，陈夜灯冷冰冰的手脚一下子烤得热乎了。他偷偷地环顾了一下，这屋子的架子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石头，有的灰头土脸，有的温润如玉，正门口挂着一副挂画，似乎是一株兰花。陈夜灯没看清楚画，倒是先看到那个站在画下哭得眼鼻通红的男孩子。男孩穿着白色的衣裳，要不是头发直到耳后，看得出一点英气的轮廓，陈夜灯大概会把他当成女孩子。他现在看见陌生人来了，倒是立马憋住不哭，咬着嘴唇死忍着，似乎还有些怨恨地瞪着陈君泽和陈夜灯。
“阿兰。”女人开口说：“叫舅舅和表哥好。”
男孩子噎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打了个嗝，慢吞吞地说：“舅舅好……表哥好。”百般不情愿地一扭头，把屁股对着这边了。陈君泽笑起来，很好脾气地点点头：“阿兰，今天又干了什么坏事啊？”
“我没干坏事……”程兰小小声地辩解。女人轻轻拧了下他的鼻头，“这孩子看见雪落在石头上，没忍住去舔一口，把自己给冻住了。好不容易把他暖和下来了，又骗他弟弟妹妹去舔那块石头，莫愁就骂了他几句。”
噗嗤。陈夜灯没忍住，先笑出声来。程兰立刻恨恨地瞪过来，大有打一架的气势，女人看起来柔柔弱弱，倒是很有威严地拍了拍程兰的后脑勺，“怎么这么不礼貌？”
程兰立马焉了，哼哼着看向母亲，他模样好看，可怜巴巴的样子谁都心疼。陈君泽也笑了，轻轻捏了下那张白皙的脸颊，“给你买了橘子，别哭了。”
陈夜灯好奇地打量着素未谋面的表弟。他以前听说过姑姑家的事，却从来没来过。这次拜年勉勉强强才跟着过来，上门就撞见这档子事。程兰哼哼唧唧地摇晃着脑袋，眼角还湿漉漉的，陈君泽还要哄他的时候，门口突然冒出来两个脑袋，一前一后地撞在陈夜灯身上。他踉跄了一下，回头看见两个小不点手拉着手，也是刚刚哭过的模样，嘴里都含着八宝饭，一齐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陈夜灯。小男孩裹得像个团子，女孩的额头有一道显眼的疤，两个人都刚过陈夜灯膝盖，得高高地仰着脑袋看他。小男孩的眼角显眼地长着一颗泪痣，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