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2）
日子还是继续过。乔越腾压根没和谁提过他看到的那人，哪怕长得和程兰再像，他还是自顾自地认为那是他眼镜的问题。也不知道来的是谁的兵，乔越腾分不清那些衣裳，婆婆虽然见识广些，不过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日本兵，中国人，金发蓝眼的外国人，来了又走，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折返回来，稀里糊涂地打，她也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干脆不管了，于是乔越腾也没能知道那天来的究竟是谁的兵。
也不知道来了是要干什么。倒是陈老先生忽然病了，陈夜灯来了一趟，低低地和程兰说了几句话，乔越腾在柜台后面偷偷仰着头去听，程兰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地把乔越腾的脑袋按回去了。依稀听到陈夜灯说陈老先生的腿断了，也没听清楚怎么回事。
“陈老先生怎么了？”
等到陈夜灯一瘸一拐地出去了，乔越腾才好奇地发问。程兰抱着两盆可怜兮兮的枯花，淡淡地说：“腿断了，现在动不了。”
“谁干的？”
程兰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乔越腾一眼。那孩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眼神没有以前那样吓唬人，但也没多出几分天真。
“你怎么觉得是别人干的？万一是陈老先生脚滑摔了一跤呢？”
乔越腾闭了嘴，低垂眉眼，认认真真地擦桌子，一副乖巧的冷淡。程兰倒是越来越摸不透这孩子的心思了。乔越腾一贯不多话，自他懂点事以后，也没再追着程兰问个不停，看起来像是稳重了，也不知道在心里是怎么盘算。
“算了。”程兰叹了口气，“今天下午你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
“陈老先生家。”程兰把那两盘花放到桌子底下，脸上无悲无喜，“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撑过去。”
他这副模样倒是有点淡漠得过分了，乔越腾眨了眨眼睛，张口想问话，又一下子觉得自己啰嗦，于是噎回去了。程兰像是知道他想什么，不紧不慢地说：“陈老先生对我们有恩。他要是不行了，我得替他办身后事。”
这个“我们”不知道说的是谁，乔越腾直觉那并不是指自己和程兰。他嗯了一声，程兰在那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像是发泄一样，突然恶狠狠地揉了揉乔越腾毛茸茸的脑袋。乔越腾十四岁以后，他们俩鲜少有肢体接触，这一下倒是吓到了小少爷，一动不敢动，呆愣愣地杵着，耳朵却泛了点颜色。
程兰低着头说：“真是没个好年头。”他喃喃自语着什么，声音低下去，乔越腾听不见了。1944年，似乎没有人在打仗了，怎么会不安生呢？他推了推眼镜，只是含糊地应着。
吃过晚饭后，程兰什么都没带，只是夹着一本书，领着乔越腾出门。陈家离得远，和程兰的店隔了半座城，乔越腾去过几次，无非是他大病小病劳烦老先生来就诊，病好了得提着水果饼子去谢谢人家。
陈老先生开了个药材铺，隔了老远就能闻见苦香，铺面后门走进去就是个小院子，老先生住东房。年长辈们不知怎么的都不待见程兰，倒是对乔越腾很好，陈老先生每次见了他都会抓一把糖揣乔越腾兜里。那糖都带着苦味，乔越腾并不怎么喜欢。
老人家年纪大，但还没到头发花白的地步，哪怕有些佝偻，看起来也是很健康的人，不至于到老眼昏花踩空的地步。乔越腾心里有些不舒服，就跟他下意识地问程兰“谁干的”一样，他大约知道陈老先生不是意外。于是念起那糖的苦味，乔越腾胃里涌上来呕吐的欲望。
程兰带他出了巷口，叫了一辆马车。昆明的马车很简陋，几条板凳搁在板车上，顶上搭一块毯子遮阳，两匹黑黝黝的沉默寡言的马在前边拉，路又不平，坐个马车颠簸的不行。
云南人没有抽打牛马的习惯，赶马的拉车也只是吆喝一声，然后两匹马慢悠悠地踏步，这马车并不能节省多少时间，最多只是省跑腿的力气。乔越腾不喜欢坐，他宁愿自己两条腿跑来跑去，可又拉不动大少爷娇贵的脚，板着脸跟程兰一排坐下了。程兰看着路边的人事，像是发起了呆，他夹着的那本书是平常看的那本，里面夹着那几张老照片。乔越腾用眼睛偷瞄，程兰回过头来，恰好撞见他的眼神。
“怎么？”程兰笑了笑，顺手把书递过去，“你想看？”
乔越腾眨了眨眼睛，犹豫地接过来。他翻开第一页，就看见几张泛黄的老照片堆在一起，最上面那张就是以前他见过的，四个漂亮的孩子。
乔越腾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年幼的林不喜倒是长得很平凡，貌不惊人的小姑娘，额头有一道疤，怯懦的模样，没现在这么尖锐。陈夜灯却不和他们凑在一起，有些生疏地隔开一段距离，严肃地抿着嘴唇，笔直地立在照片右侧。小时候的程兰，漂亮得像个女孩子，傲气地抬着下巴，一只手紧紧拉着怀里的那个孩子。照片里最年幼的那个孩子，眼角一颗显眼的泪痣，天真地笑着，有着和程兰一模一样的轮廓，不过显得更幼稚一点。
乔越腾心里一动，有张匆匆一瞥的面孔从他脑子里闪过去，只不过该有泪痣的地方都覆盖着疤痕了……他迟疑地开口问：“这是你弟弟？”
程兰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叫阿玉。”程兰说：“已经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看见人死了，才有这么确定的回答。乔越腾还是没说出口，他心里隐隐地生出一点阴暗的东西，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倒是有些盼望起程兰说的是真的。
“十几年前，”程兰隔了一会儿开口，“我爹死了，娘也病了，这傻小子自己偷跑出去找陈老先生，就没回来过。”
他慢慢地拨弄着手指，“外面都是兵，看见谁乱跑就对谁开枪。他年纪小，还不知道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