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上）（1 / 2）
一年后。
从舟是跟着他父母来参加亲戚的婚礼的，那家的排场不小，整个婚礼现场充满了古典的元素，桃花、花窗，吊顶都是大红的绸带交错成棋盘，其间缀满了大红的长灯笼，让人恍若置于古代晚市的长街上，红光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
虽然说，俗气点，用酒气形容更为妥当一些。
而这所谓的中式婚礼的设置用更为俗气一点的说方法就是——一眼看去都是红彤彤的毛爷爷。
从舟在知道了要来的地方是本市最好的酒店之后，下意识看了眼自己从兼职岗位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换的运动棉衣和运动裤，忽然觉得手脚怎么放都显得局促。
其实在来婚礼之前，他的老妈已经在同事——超市的那群大妈面前炫耀了一番，但他就是那么大咧咧地把外表忘了个精光。他将围巾塞了塞，企图把自己弄得整齐一些，却只是欲盖弥彰。
入场后，再高档的环境都拯救不了人一多就开始呜哩哇啦的毛病。好不容易挨到了开场，眼看着就可以吃了，还要先来一长串卖弄文采的祝词，除了开场音乐以外，披了一拜天地的壳，走的却是西式的现在可以kiss，并无特别之处，像是误入城乡结合部，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他转头四处看，试图缓解从进场以来就有些昏沉的大脑，周遭的人却都注意着上面。
身旁的父母扭过身子去看台上的互动，不认识的亲戚在冲着什么鼓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边的音响里不断传出沙沙的声音，间或有一两声刺耳的笑声。
脸上的笑肌酸胀不已，低头看着高脚杯中的饮料却突然出现了幻影。
他的太阳穴开始胀痛，眼角铺满了雾气，却又干涩无比。
明明没有喝酒，却有些头重脚轻。
“怎么了？”这是他老妈周菊英，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原来是低着头玩手机的，这一抬头，就看见了自己儿子不断按压着太阳穴，揉动着眼皮——知子莫若母，这是不耐烦了。
大概是从儿子的眼里看出了嗔怪，妇女唠叨了几句：“下次不带你，你……”之后她又说了些什么，但从舟的脑子里已经灌不进这些声音了，他的脑袋里不断冒出一些尖叫，冒出一些低沉的诅咒，好像……
“老妈，我没事，你不用管我。”他无意识地说。
然后低着头努力思考刚才的感觉像是什么，直到闪现过的灵光往脑中拖进了一副艳红暗黄的图画，就好像、就好像是进了妖怪吃人的场所，所有高脚杯里橙的黄的、红的白的都是那些妖怪诱惑人进入陷阱的甜美诱饵。
一晃神又变成了妖怪之间的狩猎，它们用言语诱惑无知的小妖怪，诱惑他们进入自己的陷阱之中，然后亮出一口钢牙，等着将小妖怪的血肉从那白骨上剔下来……
他好像陷进了一场大型的幻境，那些人嘴里吐出来的不再是寒暄，而是变成了沙沙、吱吱的声音，是牙齿磨着骨头的声音。
那种凉意，简直……
就好像脖子已经被瘆人的白色钢牙抵住，柔软的皮肉被轻轻按下去一道印子。
从舟浑身一个激灵，顾不得眼睛的酸胀，猛地抬头瞪眼，盯着台上那个方向——主持人正说到：“接下来，在这里，我们有一位对新郎新娘的喜结连理做出了巨大贡献的人，他就是——青象市市长王挚安！”
说完，台下响起隆隆的掌声。
脑袋里有个声音让他上去，但他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的声音。
他急着站起来，却被背后一只手按着重新坐下。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他的嘴巴先于思想，说出口之后就是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根本不知道背后是谁。
“你每次都这么说。”是个男人的声音，似乎在他的记忆中出现过，但具体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
从舟动了动脑袋，但看着他这边的父亲似乎没有什么动作，扫了一眼就过去了。
背后这个男人别人看不见——从舟得出这个结论后，骨头里窜出一股凉意，嘎吱嘎吱响。
“你是谁？”
那个男人按着他肩膀的手微僵了一下。这个男人似乎没有想到从舟又忘记自己，压低了声音：“等一下跟着我出去。”
说罢，松开了手。
但从舟转身时没有看见任何人，哪怕是一个鬼影子。
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变得可疑，从舟索性起身去了趟厕所，并没有人尾随。在厕所间坐了一会儿后，等双颊上的温度和血色褪下去后，他才起身。推开厕所门，站在一旁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急着去上厕所，而是继续低头刷着手机。等倒数一间的门开了，那人才进去。
从倒数最后一间出来的男人似乎也有些奇怪这人为什么放着现成的不用非要等最后一间。
从舟看了眼手机，出来已经有十分钟，比他以前上厕所的时间要长。
回到酒席的时候，台上的活动已经进行到了抽奖环节，第一次抽奖就送出了十件家电，从剃须刀到扫地机，他看了眼收到自己手里的奖，没有中。
接下来的一个回合也是一样的，差别可能只在于已经到了晚上八点，有人开始陆陆续续离开。
“都是内定的。“家里人已经开始劝执意留下的周菊英，但劝不到几句，反倒是自己被说服了，所有人都抱着那么些侥幸，好像在等着什么的降临。
从舟看了眼手机，又过去了一个小时，宴会后半段的时间过得飞快。
他开始有点不耐烦，台上的人还在自娱自乐地唱着歌，吼了一段京剧腔，引得台下的人一阵阵地大笑。所有的笑都从从舟的眼中掠过，所有的笑声都从耳朵里灌过去。
此时，有人的一句话却在他的脑海中无比清晰起来——“走了。”
“可以走了！”
“你说什么？”一桌的亲戚都回头看他，从舟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口。
他尴尬地笑了几声，这时候，正好会场上最后的奖品也尘埃落定——是一位中年妇女拿到的价值一万的一只平板。
人群中爆出惊呼，有羡慕，也有恭喜。说实话，这样的好运气，从舟也是羡慕的。
甚至有点嫉妒。
嫉妒。
从舟一怔，脑海中窜出这个词的时候，他的确是感觉到了自己的烦躁暴涨了数倍，内心极其抗拒承认这种感觉。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情可以与身边仍何一个人的共鸣，听到他们对那个妇女的艳羡，和嫉妒。
“走了。”他催促。
“好，走了走了。”周菊英和从学理也从位置上起来，一家子和别人道了句别，才慢悠悠地把自己从沼泽似的酒桌上拔起来。
“快点。”
从舟的催促一出口就引来了父亲的不满：“你到底怎么了？”
从舟搔搔头发，他怎么会知道？！
总之，越是拖延，越是急躁！
“没事，月月一个人在家也不是很好。”
提到妹妹，从学理和周菊英都没了声音。
“快走吧，反正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他像以前一样笑得不见眼睛，按住心底的不耐烦，跟在父母后面出了酒厅。也几乎是在他后脚刚踏出酒厅的瞬间，背后突然爆出灯管碎裂的声音，哐啷一声巨响，什么巨大的重物坠落下来，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人群尖叫、四处逃散。
从舟诧异，一转头正好对上走廊那头的男人。那人夹着一支烟，堵着电梯门不让人下去，发现从舟盯着自己，就朝从舟笑了一下。
“下楼梯！快！”他下意识地把父母推出去，“不要坐电梯！”
他这一声将所有人都惊醒，这时候楼道里的等也一闪一闪，电梯按钮黄色的灯闪了闪，忽然暗了。这一变化让楼道里的所有人都惊慌着往逃生通道走，从舟也顾不上背后父母的大叫，跟着身形利落的男人重新进了大厅。
最后一声巨响，楼道里的灯也炸了。
整个楼层都陷入了黑暗。
人们的惊叫小了一些，有的已经被清醒一点的人捂住身旁人的嘴巴，接着手机的灯光一个接着一个亮起来，一时间整个大厅都不算是特别暗。保安人员已经出来维持秩序，但从舟的直觉却驱使着他继续跟着那个奇怪的男人往里面走。
他们被保安拦了一下，从舟听见那个男人笑着说：“我王叔还在里面，如果他出了事情，我爸妈非得把我扒了皮不可。”
王叔？
这个婚礼上能够让人不直接说明身份就能认出来的人也只有一个了。
说完那男人又指着从舟说：“我弟弟，现在我俩还能干什么？”
保安看了一眼男人一身不菲的穿着，又看了从舟运动棉衣外加运动裤的寒碜样，有些怀疑，但还是把人放了进去。
从舟跟着男人，忽然听见那男人点评道：“那个保安是个有前途的，不以貌取人。”
从舟很想说他明明看了你的穿着才放你进来，忽然又听男人接着说：“居然能把你放进来。”
“……”
“你知道什么？”从舟从人群中挤过去，眼睛没有看着那个男人，但说出口的话却让人觉得他是已经咬住了这个男人，不撕下一块肉不会罢休。
男人头也不回地说：“你这样会招人厌的。”
“我清楚。”他也就从来没有希望别人在看见他的真面目后喜欢过他，就比如现在。
男人叹一口气，一把将从舟拉到前面：“自己去看，难道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自己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得了不装白莲花就会死的假清高的毛病呗！把刚才身理心理一系列的异常归类于自己的多事，貌似也没有什么问题。
他嘲讽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冷笑的嘴角也提了一半，看见他们前面的人之后就僵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