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叁(1 / 2)
(3)
她永远也忘不了十年前的那个冬夜。--*--更新快,无防盗上----*---
月黑风高,巡夜人携着击柝声行于街巷,虚虚游荡天外。刑堂里那嗡嗡的争吵、辱骂、嗤鄙,传到她耳里,俨然深山鹘鸟的磔磔怪叫。
时年七岁的谢拾被两个壮士家丁反剪双臂、压服着跪在冻土上。在场诸君浑不见她名字里有个“谢”字,咬定南疆妖女的血脉是个十恶不赦的洪水猛兽,束缚她不说,押赴刑堂前还巨细无遗地搜了身。被搜刮去的物事不值多少,木貔貅挂件、祥云手钏合着堪当一贯铜钱。幸得垂怜,尚存单衣蔽体。
谢拾迷惑慌乱,一门心思挂念着不知去向的母亲。她方试图从嚣嚣鸦声寻得端绪,四邻忽地一静,接着一阵天旋地转——脚碾谢拾左手第六指的家丁揪紧发丝迫她抬起头。
“瞪什么瞪,去看你娘!她可是给你这个魔星克死的!”
谢拾被戳中痛处,惴栗了一记。
空阒中飘着不祥腐臭。
刑堂两旁刀锯林立,正中是刑架,下积柴薪。一柄钩刃的倒影恰穿过地上人影的咽喉,影子的主人袖手而立,端着比金石更不近人情的嘴脸。
谢承南八风不动端视从刑具间雍容款步而来的女人,仿佛再行一回嫁娶合卺。女子步态雅逸,粗劣褐衣加于她身竟像是一件王袍。押送梵业的四名家仆被她甩到了一丈外,瞧着像闱闼里伺候的阉竖。
梵业神采倨傲,见是谢承南并不失态,反倒如晤旧友般恬淡。她转向一众如临深谷的谢家族人,责道:“诸长老合计多时,临了只琢磨出这么个玩意儿糊弄妾,真是难登大雅之堂,妾深以为憾。”
“南疆与南云五姓不共戴天,南疆妖女入我谢氏家门,居心叵测,必危及南云。非常之事,非常之时,非常之人,当行非常之法。今老朽忝请祝融阏伯助阵,借业火焚尽秽浊。”
谢家前任家主拨动佛珠,不为言动:“身为家主,当识去就。承南,这是你亲手酿下的过错,当由你亲手了结。”
唯杀妻弃女,才可保承南家主之位安于磐石。可也无妨,杀的是妖孽,弃的是邪魔,无人会骂他薄情寡义。
“然诺。”
谢拾不可置信,半身血一霎冻结成冰。她喉咙被谢承南的“然诺”割了个深深的口子,许是打小她便不对他怀有期望,该溢出来的血尽数吞下,只剩闷在嘴里、似笑似哭的哀鸣。
她厌恶极了这道软弱的声音。
前家主太息,又道:“你与她结缡八载,就是逢场作戏,这戏也过于漫长……念在八载相伴之谊,就容你与她话别吧。”
火光忽明忽暗,在诡谲之夜森然若鬼,也明明白白照着母亲的无动于衷。她望着此生的归宿,垂着上过夹具的指,不知在想什么。
谢承南则看她瘦削的影子:“……你受苦了。”
“虚与委蛇,是苦。”母亲应道,“功败垂成,更苦。”
他哽出一声喑哑扭曲的笑来:“也是,做谢家妇比不得在南疆自在。你之前说深以为憾,这该由我来说——我深以为憾,事至如今,仍不能问出你图谋何物。”
“那就憾一辈子吧。”
“那又如何?好过你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反而被自己的子民背弃!”
母亲闻言一愣,轻轻“哦”了声。她费力驱使十指,却收效甚微。谢承南与母亲互换了一句话,谢拾未能听清。
接着母亲又道:“手废了,你扶我上去,这是第二件。”
诸事皆俱,只欠一个行将灭亡的妖物。
谢承南送她上刑台,举火。
“行刑!”
不!
柴薪预先浇油,故火势兴得迅疾。那火开初燎着血迹斑斑的足底,“哧哧”地爆开几星火花,胡然腾至半人高。火舌翻滚,像只从泥里狰狞撑开的巨掌,尖利指甲抠破受刑妖女的人皮,露出遍布体肤的黑纹。她口溢黑血,仰天长啸。
前家主观之骇然,摇首道:“果真是妖女。”
观刑的人群里起了阵骚动,不知是谁领头,火炬一只接一只掷向熇熇火墙。赤炎烧起来,什么都似是怪诞的,合于义理的杀心、邪念四下鼓噪,盖没母亲渐弱却恣肆的笑音。
谢拾向前一扑,心想能扑进火里死个干净也好,然而那两人拉她发丝往后拽的力道又让她醒悟。biqugexx.net她直愣愣望着火舌,将泪珠框死。泪光之下,一颗人心被灼去一瓣,炙了缝隙,缝里跌进一粒魔心的籽种。
死……?
对,她不能死!
她要是死了,谁会记得自诩磊落的谢家有过一个“南疆妖女”?她要是死了,谁来替母亲讨要公道?
就算天底下没有公道,她谢拾也要证一个血债血偿的道理来!
少顷,家仆将火扑灭,刑台上只剩下通体焦黑的、有人的轮廓的怪物,被烧得稍有蜷曲,但还大致能分辨出死前是何种姿态。几个家仆心怀畏葸,还拿长木棍戳刺那团焦皮烂肉。
前家主哀悯垂目,低颂几遍往生咒。他以同样哀悯、伏藏棘刺的目光,遥遥眄睨谢拾,或是臆度她烧焦后的情状。缄默多时的谢承南谂道:“父亲,至尊初履六合,欲以忠孝治天下,谢家担不起食子毒名。”
“那魔星……”
“父亲安心。”他负手上前,漠然道,“谢承南会给诸位一个合意的交代。”
谢拾置若罔闻。
母亲往昔音容崭然如初,但鲜荣有时,枯朽恒常。她舔舐下唇渗出的血滴,迫使自己铭记母亲的死状,麻木地扫过今日在此为虎作伥、凭轼旁观、赤口白舌的每一个人。
往后她再无噩梦,因她生于噩梦、长于噩梦——
也因噩梦而活。
——
此时——
不纳晨曦的大殿同那夜一般,飘着令谢拾警醒的灾氛。周遭满是七零八落的卷轴,白蛇戒备地戍守于旁,审慎地打量她后才游回帐里。
她撩起帐幕,拾捡起文卷一瞥,竟还未作批复。灯盏凹窝内尚积不少灯油,谢拾点燃了灯芯。
教王伏于案牍,她起初以为是焚膏继晷所致,近身才觉有异:玄袍濡湿、气息紊乱,比她突出重围后还要狼狈孱弱。他听闻动静,微微侧首,一掬发流泻般贴着谢拾欲揭面具的手垂下,触之森凉,更冰冷的指尖接着搭上她腕部。
谢拾心叹可惜,临机应变扶稳一摞摇摇欲坠的文卷:“谢拾来早了。”
教王朝向灯火,语声低微:“是我溺职。”
她淡淡道:“宵衣旰食,席不暇暖,王确实溺职。王若倒下了,南疆各部六神无主,南云五姓趁虚而入,罪愆比溺职更重一等。”
梓虚拙口钝辞,默认下这番指摘。他辍笔释卷,在平复疼痛的闲暇里暂得自纵,白蛇窝进主人怀中乱拱一通,换回细致安抚。
谢拾看他一眼,看蛇一眼,大感人不如蛇。她边整饬残局边核文卷:“王就批答了这么点儿?”
梓虚:“闲时不谈庶务。”他滞了滞,念她鲜少表露真情,补述道,“如你所言。”
谢拾被噎个正着,但他着实无半分刺她的意思。族人敬戴教王,只差未置金身佛像供奉;她亦以他为幽潭水月,深隐流静,藏剑影无数——谁料长年看人眼色过活,无往而不利,竟屡在同一人身上栽跟头。
谢拾不免恼恨,假惺惺道:“那就不提庶务,换个聊聊,比如阿茴的痼疾……”方缓和的氛围蓦地僵冷,她乘胜追击:“再比如,焚术的兄长,焚邪?”
“够了。”
弧度秀美的唇抿作一线,严实封牢他的不悦。谢拾扯开帷帐,斟入熹微的淡青晨光,那张薄唇俨然晕染的芍药瓣,里端是忍痛咬出的胭红,外端白若珂雪,盈着苦涩雅致的药香,十足诱人。她仗他未调息得当,蜻蜓点水一触,说得婉转缠绵:“谢拾不过是问问友人、故人,王就如此冷漠,真是伤透我心。”
白蛇冲谢拾嘶了几下,作势啮她,梓虚抬手制止,仿佛他的脾气与人味儿全数给这蛇吞了。“够了,谢拾。”他疲惫道,虽不甚自在,仍未斥责她的放肆行径,“无需旁敲侧击,也不必激怒我,此事你有权知情,但于时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