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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骨·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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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南云值多事之秋。---

是处近边塞,与南疆毗邻。烝民时有亡身,或昼出而再无影踪,岁益频繁。而谢、燕、楚三门血案横空出世,南云城内风声鹤唳,误闯龙潭虎穴的野人又何足挂齿?

一年前,穷阴,南云谢家堡。

朔风夜寄松涛来,檐下鸣玉泠泠。

谢怀安还未就寝,正阅游记。令随侍退下后,他方推开支摘窗,仅是瞬目,芙蓉骨已不请自入。她披一身沧凉气偎着窗牖,双胛瑟缩,佯作八风不动地谛视他,七分自得,三分忐忑:“我已取得秘卷,厝在藏书阁中了。”

谢怀安捉到风里的腥味:“你伤着了。”他朝她伸手,温和而不容置喙,“给我看看。”

谢拾从来不知如何忤逆谢怀安,依言解去大氅,由他割开亵衣。刀创自胠至腰髁,固然不深,但她涉河时不加留意,衣物紧附于血块,伤口异样狰狞。

刀近下焦,谢拾稍稍一抖,谢怀安谨慎轻柔揭开衣片,她却不耐其烦,一狠心将之拉拽到底,将他温热的掌心按上腰窝。这具形骸之上,自项领至两踝均是谢怀安刺下的芙蓉图腾;华裳之下,是十数年中谢承南予她的、褪不去的蜿蜒伤痕。

“我要你好好看着我。”谢拾轻轻道,徐徐牵引他探入里衣。“良宵漫漫,难道兄长……只想看我的伤处?”她回身与他相对,又略退一小步,堪堪容他揽住她。抱腹虚掩凝脂,一线幽壑溟濛难辨,醒目者,是她与他交叠于此的十指;更醒目者,是宛如一件仅存罩衣般、洒她肩头的鸦发。

“莫闹。”谢怀安取布条敷上刀创。

谢拾垂下眼,间或嘤咛一声,谢怀安被她松松扣着的手一颤,尾指划错了地方,耳根立时浮红。她于是得意,改去解他发冠。待谢怀安将伤料理毕了,她已在“侵渎”他的中衣。

谢怀安温柔责备道:“总是如此不自惜。若再消不去了……”

“留着也没什么不好呀。”谢拾似刹那化为蛇身,无间无隙盘缠上他。

谢怀安感到她一呼一吸时飘絮般气触倾意的乳穗,心弦既乱,佯作从容地弹她额门:“阿骨,别让你的‘不在意’成为他人的痛苦,这很残忍,且并不公平。”

“于你是如此么?”谢拾认真问,一壁勾弄他指尖,启唇含吮。她喜欢他这双手,十指莹润,甲盖光泽一如贝母,似羊脂玉件。她的却丑陋,每逢寒冬,冻疮遍布,指节胀得粗大。

谢怀安不应,她本也不欲他答,半央半怨:“予我肆赦吧,怀安。”

——即便是此刻。

罗衫褪,翠鬟坠,玉露垂。

她眼尾如施胭粉,而烟景旖旎后,兀自蕴着恼人的清明与漠如。他穷尽心力撕开媚人画皮,她骨子里却奉着一尊不动金刚。

他以掌覆去。

……

中夜悄然而至。

熏香馥郁,盖过似有还无的祲氛。

谢拾睡得并不安稳,谢怀安拨开落在她唇侧的湿发,复沿她微攒的眉心抚过,仿佛如此便能将往日尘垢一一擦净。

“都过去了。”他轻喃道,但愿入她梦中。“阿骨,好梦。”

——

谢拾再度惊寤,天未彻亮。

一只早雀横越吊楼,只肯留下一撇灰影。大抵这生灵与她一般夜难安寝,扑棱几下便晕头转向,“咚”地砸上了门。谢拾猜出个七八,推门而出,恰好望见轻雾缭绕的小径上有个影子。她记起殿审时的那名喜怒形于色的药师,不由一哂。

门旁立着一盛药草的小篮,叶片根茎或沾晨露,谢拾少一翻弄,寻得一套药臼。药臼木纹细腻,木质也似玉石般温润。她喜木,最喜荒漠胡杨,纵然亡故,亦朝天比剑。她学不来胡杨的刚直明正,只能学死死扎根与天争命的倔强。谢拾忍不住摩玩一把,始将药材捣作汁泥,换好药后洗净药臼放回原处。翌日,这位药师照旧送来草药,只是换了套较为粗劣的药臼,木纹纡回,像个不肯服软的童子。

伤势未愈,谢拾闲来无事便四处游逛,大致了解此地人户风物。初时无人敢近芙蓉骨方圆三尺,而她伪饰乖顺安分,又常于小节上施助族民,虽未令其改观,但未如畴昔般令人避之不及。正因如此,谢拾伤愈就任护卫后诸事顺遂,也未受南疆族人为难。--*--更新快,无防盗上biqugexx.net-*--只有一事不甚合意:她欲往医谷答谢焚术,屡不得见,只好姑且按下先前的计划。

白驹过隙,金秋既临。

夕晖斜照,云霞迤逦。丹枫染溪,映带左右。

谢拾归家时遇上一个和善清秀的姑娘。她自称阿茴,为伽罗现任族长之女,或从长辈处打听到殿审始末,又观芙蓉骨不似传闻中骇人,壮胆与她攀谈。阿茴妙语连珠,爽直善谈,而后者多听少说,偶发数语常切中肯綮,竟颇为投契。

阿茴念谢拾断指多有不便,替她提着摘采的木犀,一路频频侧目。远离盘王殿,她犹疑地问:“唔……前任教王,是阿拾的娘亲?”

“教王是如此告诉我的。我年幼失恃,就是母亲曾说过什么,也早不记得了。”

阿茴忙补救道:“我也只是听爹爹提起过。他说,前教王是历代教王中唯一一个女子,可风采却绝不输男儿!我、我少时,便很敬慕梵业大人……你可千万别为那些没凭没据的话伤神,他们呀,只是嫉妒梵业大人,真有本事,也不屑说这等闲话了。你要想知道,不若问问梓虚大人,梵业大人待他如亲子,他应是知之甚详的。”

纵使卓荦不凡,一朝只得沦为世人口中阳台女,众口铄金,本是常情。谢拾黯然,借机探问:“视如亲子?教王不是已过而立了么?”

“什么呀,谁与你胡诌的!”阿茴又摘了一串木犀,虔敬而怅惘,“梓虚大人与阿兄同岁,不比你我年长多少的。他很早便着手操持族内事宜,比焚术大人还要早上几年呢!我时常想着……梓虚大人看起来那般瘦弱,却要担负统领南疆的重任,会不会过于疲累了……可每每看到他,心里又觉着十分安定。你瞧我,总爱想些乱七八糟的。”

谢拾:“为何如此早?”

阿茴沉默了一会。

吊楼已近在咫尺,此时家家户户行将晡食,炊烟袅袅,漾入杳冥,宛然将红尘情引至碧霄。阿茴刚采的木犀被揉得皱巴巴,她苦涩道:“阿拾来南疆有段时日了,可见过一个白头翁不曾?不知打什么时候起,族人都活不过天命之年,也许是神明赐予我们养蛊的秘法,就要收回些东西吧。莫说教王更替这等大事,族民婚配等事宜也得赶早。我……我已许了人家,不久便要结亲了。”

涉及生死,谢拾不便宽慰。她择了枝杈上长得最好的木犀花别在阿茴发间,又接过那只盛花瓣的小篮。里头还有空隙,她拨了几朵添进去:“这么多该够了。待岁末,我制些桂花酿、桂花糕给你送来。”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族里人不大爱中原酒,阿爹也就那么几坛,全给我喝得精光。”阿茴展颜,“说来,我倒有些羡慕阿拾呀。”

羡慕她?当真是不可理喻。“我有什么能让你羡慕的?”

“也许是……羡你从不信命。”

阿茴轻抚鬓上的那几朵木犀,远眺盘王殿,依依眷眷。她如从那尊伫立的娲皇像中窥破了属于她的命运,顺从地臣服于它:“曾有人与我说过,待他从中原习了制花酿的法子,便提着桂花酿向阿爹求娶我。他走那日,我向娲神娘娘卜问,却……我本是不想信的。”她哀切地摇摇头,“如今将为人妇,他仍杳无音讯,我只盼他安好,别的,我什么都不奢望了。”

常人未记儿时语,且男子多薄幸,命定一说当真牵强附会。谢拾若真认输信命,早是芜园荒井边一株黄草。她暗嘲这女儿家的纯真良善,又思及亡母际遇,心头刺痛,伶牙俐齿忽然变得笨拙驽钝:“阿茴,芙蓉骨之恶名人尽皆知,而你我至多一路为伴的交情,怎会同我说起这些?”

“不知为什么,你总教我想起一个人来。可若说有哪些相似之处,我却又道不明白。与其问个究竟,不若就当你我有缘吧。”

可别结下恶缘才好。谢拾的谎话信手拈来:“看在‘有缘’的份上,我再为阿茴酿些桂花蜜来,你定会喜欢的。”

谢拾并不嗜甜,而母亲梵业却对桂花酿、桂花蜜等物情有独钟。她一贯抱琴安坐荒庭冷院中,时怀觞独酌,搭一小碟花糕,朝向南方拨弦低唱。桂花酒由家主谢承南酿制,她许是不舍牛嚼牡丹摧辱琼卮,辄小口小口地啜饮。直到母亲焚作焦炭,存桂花酒的坛里还能晃出水声来,谢拾有回偷尝,却是半坛清水。

谢拾从谢怀安那讨来桂花酿的秘方,轻嗅芗泽,无形幽香如交织成一锁牢旧事的鱼罟,密不透风地裹着母亲和幼弱的她。她想法子置备这甜得发腻的甘糕蜜酒,往往山积波委,圬那堵破墙和墙上瓦也嫌多,于是日以继夜地灌了吐、吐了再灌,如此才好同梦里的母亲挨近些。

至岁末,谢拾如约提壶而来。

阿茴裹着冬衣,迎谢拾进屋,热忱如昔,而容表少憔悴:“我就说阿拾定不会食言的!你随我来,我阿爹想见见你。”

阿茴主动与她结交时谢拾已有此预料,故顺水推舟许下今日之约。她忧心一瞄阿茴这张苍白面庞,先为她分出一小坛置在一侧,才跟她步入里间。

伽罗族长年近四旬,容表端肃,临窗独自弈棋。这时节算不得酷寒难耐,他却裘衣加身,手炉在怀,虽神观奕奕,总给人销铄之感。

谢拾行过拜礼,伽罗族长方自楸枰转向她,双目如镜,纤毫毕现地照清她本相,亦无偏颇好恶。“你与梵业生得相似,心性却相差甚远,剑戟森森、工于心计,不宜深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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