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壹(1 / 2)
文案:
我曾把自己的灵魂流放到南疆。www.biqugexx.net
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女人。
她答允永生守护这片大地,这是一笔穷她余生都还不清的债。
(楔子)
(元昌二年)
十里亭蘅止墨,楚雨楼素心琴,时人赞曰神乎其技。
蘅止素工丹青。稽其墨迹,或草木山石,或鸟禽含灵,莫不肖实际,似为奇术所困。
我曾有幸一访十里亭。
我想请她重现一轴故事。
我入十里亭时,蘅止正在亭里小憩,远山眉不染螺黛,绛唇不点脂。她邀我坐下,翦水盈盈:“姑娘想让蘅止画怎样的故事?且说来吧。”
我的小指挨杯沿轻捺。
“故事始于百年前的南疆。”
——
(洵丰十一年)
八月戊申,朔日。护城河盘踞谢家堡外,黑水之下水草腐朽,塘泥淤积,更添腥锈。
谢拾立于危楼之巅,上闻阿鼻叫唤,下有鸮啼鬼啸,举目所及,炼狱之象。
掌上剑于四载前开刃,今朝甫得饱食。血串子凝在蜡白的腕上,焰焰如灼,烧得她方寸激荡。远目盱衡,巍巍谢家堡如同微末小灶,竟是恁般龌龊的弹丸之地,囚她困她十载有奇!
荒谬!
谢拾临风长笑,持剑一纵。
未已、未已!
南云谢家……尚有数笔旧账待她清算!
……
谢家家生子阿寻这一宿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他被阿兄拽着不放,田垄上撒腿儿追着野猴子跑。未知这泼猴惹了多少事端,追猴的人纷涌而至,将他冲得晕头转向。喧闹人声才将他的三魂从周公处召回来,未固的七魄又被眼前景致骇飞了。
火炬炽炽,朱红接天系地。赤云俨然倒扣锅灶帱覆地表,锅里的血全数倾翻,染红了泥。牵着他的是阿父,这会只跟个草人似的,杵在地里纹丝不动。阿寻瞢腾呆望,耳边轰隆作响,脑瓜子胀痛得厉害,人先打起了哆嗦。
……这是在哪儿?又是梦?
可他依稀记得梦醒了,莫非还能是个梦中梦不成?
人越聚越多了,几能撕裂天幕的杀声哭声喊声却渐渐宁息下来,不知是哪一个声嘶力竭地高叫了一记,厥后忽的归于寂灭。他们好似突然不知畏惧为何物,一个个睚眦欲裂,拉长脖颈,像活见了鬼,自知不能逃出生天,也要把鬼怪瞧个清楚。
阿寻似盛了一头浆糊,悚然到极致竟催生出些许兴奋来。他拿脚趾扒了扒湿土,舔舔嘴唇,照样学样朝火中危楼望去。
就在这刹,一条黑影打半空坠进护城河里。水花回落,一张双目暴突的面孔浮上水面,头颅歪在左肩,竟为人折颈而死。尸身被水波推向对侧,或撞上硬物,不刻被黑水吞没。阿寻并不关心它的归宿,他一副身心俱为楼上夭厉占据,唯恐错失细枝末节。
黧黑长夜中洒然亮起一道光,一人飞身而下,离谢家余烬不差三尺。
刺客手执犀锐剑器,形容婉娩,神采张狂。
这张面于阿寻很熟悉,他归家时路经浣衣处的古井,总能见她形单影只地拿棒槌洗衣,双腕细弱如折柳,宛如定枯死井边的夕颜。因生得柔曼,常遭总管侮弄,她照旧似狎邪之流含羞带怯。一日阿寻撞见三少爷扯着她带到井边,像是玩叠罗汉的模样。大人的叠罗汉很古怪,不仅要面对面扭腿,还得解衣裳。他躲在树后头,偷觑那段比霜雪更白净柔腻的腰,觑得口干舌燥。
三少爷餍足后,他蹑手蹑脚钻出来,摸向那具莹润的身子,又软又滑,像极了一碗豆腐脑。她娥眉一颦,似无知无觉。他忍不住低头吮了个遍,不意吮到十一根手指,肝胆俱裂逃回家。
阿寻想不起她姓甚名甚了,或许固不配有名姓。
这豆腐做的女子这会儿以剑端挑起总管的人头,环顾四邻,苦恼轻叹。
叹所憎者众,单剑难杀。
……
洵丰十一年八月,南云谢氏直系覆没。
会旁支谢氏怀安、怀实、怀温客府上,怀安伤重,逾月愈,余者污邪。后谢怀安率子弟重振谢氏,期年复之如初。同岁,南地巨擘燕、楚二族族长即世,尸格以毒杀作结。
罪魁芙蓉骨乃谢门假女,亦谢氏灭门案之首恶。
洵丰十二年桐月,南疆汩溪。
碧野葳蕤,间或冒出剧毒黑蝎,匍匐之声隐隐,杀机四伏。一尾白蛇守在溪畔晒太阳,不时摆尾拍地,千百毒物立时四处奔逃。少留,它霍然直身,惊电般疾劈汩溪。
两块溪石间卡有一条藕臂,其上创如鳞次;石罅夹袪,溪浪冲刷,血污浸淡,才得以窥其本色。衣袂下素指纤纤,而情态可怖:若非还能看出些人手的形貌来,单论那狠厉的架势,俨然是猛扎进石罅的金钩。白蛇环伺片刻,循路攀游过来,眼见就要缠上人腕,蓦地被另一只湿冷的手扼住七寸。手的主人生得楚楚妩媚,不见悚惕,反而饶有兴致。
芙蓉骨举蛇上岸,白蛇森然回视,嘶嘶吐信。蛇身滑腻阴冷,于常人绝非是种享受,她却从中得了乐趣,捏紧七寸,优游自得地欣赏白蛇色厉内荏的模样。biqugexx.net
“真是别出心裁的逆客之道啊。蛇虺薮泽、五毒荟萃之地么?我倒要好生领教……”
此为南疆境域,九死一生至险地。毒瘴之外,最后一名死客倒卧湿泥,命丧黄泉。
而芙蓉骨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1)
“除却轻伤,尚有五道剑创伤及本元。肩胛创口本不该如此严重,依我看,是她不知章法把暗器硬挖出来的。这倒还没什么!”
墨黑唐草纹帘幔无风而动,里头传来窸窣声响,约莫是有人合上一只瓦罐。黑帱后的人缄默不言,对药师焚术的结语不置评议。
南地武林望族多善剑,以谢家为最;暗器系奇兵练家练七娘所创九瓣梅,由一化九扎入肌体,若不立时拔除,则半步黄泉。体创为小,局势为要,由此观之,芙蓉骨已成众矢之的,独木难支,方求上南疆。
焚术未明机杼,忿忿道:“她左手断了一指,又误了良机,我也不敢断言能不能痊愈。她竟同我说这指头是她自己用剑削的!对人对己残毒至此,哪里会有什么知恩之心!梓虚,你真要留这种人?”
南疆三十六部族对此莫衷一是,焚术虽唯南疆教王是听,但腹中颇有微词,期望他改了主意。然而帐后人犹自不应,他唯恐多说多错,垂头盯着溜出消食的白蛇。它堪堪吞吃一鼠,腹部凸起一团肉块,眯起一双竖瞳,总像在鄙薄人。他揣测那腹中餐是否还是活物,它倏忽扭向殿外,血口大张。
闭合的殿门就是于此时被人推开的。
绚烂霞光染红来人飘动的素衫。她安步而来,青丝荡下,半遮纵贯鬓、颊的血痂,下裳被利刃截去一段,膝解裸露,不知是图行走方便还是蓄意以创口示人。
虽对她的种种行迹深恶痛绝,焚术也不得不承认,这姿容着实能配得上“芙蓉为骨”的美称。好似尘世瑰玮全聚于她身,只消迮迮一瞥,无人记得“芙蓉”后还有个煞气冲天的“骨”。察觉殿中人有所错意,那双清丽美目盈盈一弯,冰肌似深种冶艳孽火,行止柔媚曼丽,无一不胜水乡花月雾中柳。
此前焚术权且当这妖女是个难缠病患,她亦无意修容。而今乍一晤面,他竟呆了片晌。
喏,还是一黄毛小儿。
芙蓉骨心下愈发畅快。她在主位下立定,屈膝舒臂,施礼自如。
是时,异响自大殿的四面八方涌来,初时但聆足声,须臾便掺入数人交谈、讥刺与质诘。殿内铺设传音石,殿中轻言细语皆能传入教众耳中,而殿中之景皆不能见。她为南疆教王的安排微感恼火,于是明珠一转,变了副婉妙的嗓子道:“南疆七部伽罗遗人谢拾,今投诚而来。顷者蒙受吾主之恩,非结草衔环不能为报;尚有数言待陈,望闻诸长老。”
下方私语偃旗息鼓,上方高台落针可闻。
焚术回神退至一旁,对她要如何扭转劣势颇为好奇。他想了想,择了一处能与她相面的地方伫眙。
谢拾伏地启颡,语意凄凄:“谢拾诚知微躯负罪,其罪累累难还。亡于我者,或为亲戚,或为面朋,或为不识,故致时人愤嫉。虽然,谢拾以为——”她忽而扬声,徂辉落于面上,更增几分阴森,“杀之有道!”
“杀之有道?弑亲灭戚,就是你口中之道?”
谢拾逆料有此非难,但好好运作,不怕抠不出半点儿斡旋余地来。她喟叹道:“我之道,负我至深者斩,惠我者血肉为报。五逆之行当属非道,然而为长不尊在前,为幼不孝在后,父不父、兄不兄、弟不弟,皆为失道,岂能以失道非失道?当世之人皆谓谢家女罪无可赦,而无一人知谢承南杀妻囚女之兽行!但因家慈出身南疆……谢承南亲手施以极刑,竟得无私之名!”
方才凄楚之态一扫而空,谢拾银牙紧咬,似欲喷火:“同为杀亲灭戚,杀世俗所谓之奸邪便是大义灭亲,杀世俗所谓之良善便是丧尽天良!莫非失道与否还要因人而论?同为杀生,斩百十鲸鲵是罪大恶极,断千百罪首是替天行道,莫非人命之轻重还因善恶而论?善为何?恶为何?取巷议而不察,听谣诼而不辨,辄论人是非,岂不荒诞!?”
她话音重归低迷:“今诸位似欲为谢家亡魂讨取公道,而轻贱南疆苗裔之性命,如此胸襟,谢拾感佩!长老宽洪海量,累世仇怨尚可忽略不计,想必也不难容下谢拾这一副戴罪之躯。”
“放肆!”此人只出二字而无后话,已有动摇之心。
“南疆与南云固为世仇,也由不得你这等歹毒之人搬弄唇舌!”虽非易与之辈,而出言莽撞,必不居权要,不足为虑。
“谢承南为父不仁,他人又何其无辜!你已过及笄之年,谢家养你成人,就是没有人伦之情,也总有养育之恩罢?”要的便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