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终(1 / 2)
(终)
“跪指尚需勤练。---跪指不佳,则《酒狂》无味。”(1)
庭里蔷薇欲开未开,东风送暖,静谧安然。
娄昙名指末节已疼痛难耐,他再一试正面跪指,指皮娇嫩,磨皱处再经不得他用力,一下就破了。他蹙眉,犹不合意,抬手欲再来。
师父无可奈何地喟叹:“他人收徒,常苦于治小儿惰性;我倒却相反,要苦也是苦你练得太勤。莫练了,琴予我来。”
他用跪指时一滞,大抵本欲照常正面跪指,又生硬改为名指末节近小指处跪,故他又重新示范一遍,才道:“下次改用此处。这段时日安分养伤,不许碰琴,若破戒了——”(2)
娄昙当即流利地接道:“便十日不得阅谱,扫十日落叶,抄十遍《基义》以为戒。师父你每次都不改花样。”反正每次也不会罚他就是了。(3)
琴师闻言大笑。
……
辟烛为琴灵,最在意的莫过于——娄昙就烛光翻看这曾经秀致漂亮,而今无皮无肉,白骨硌人的手,颤声道:“怎会如此,你……”
辟烛发如冰蚕丝泻在娄昙膝头,温度如他话语一般冰冷:“拜你所赐。厉鬼露白骨,有何值得大惊小怪。于我倒有个别的益处,至少不必再与你用一张皮囊。”
封印上咒文还剩两三道即可补完,小盏还余小半未满,察觉娄昙心神激荡,他善意提醒道:“你勿贸然阻断,否则这祭堂之内,就要再添新鬼了。”
无论百年前的晏代宫阙,还是百年后的巫伽祭堂,娄昙向来只有哑口无言的份。赏红蔷葳蕤,共明月琴话的时日,盖以百年参商匆匆一笔抹过去,抹得心境皑皑茫茫。
娄昙觉得五脏六腑俱被掏了个空,虽然他的脏腑早该烂光了:“……我很想你。”
辟烛:“你说什么?大声些。”
“我很想你,也很恨你。”娄昙重复道。辟烛的双足亦渐渐化骨,皮肉覆盖处结起不易察觉的白霜,娄昙哀伤地发现连琴中灵气也无法使之减缓半分,颓然地笑笑。“除却名姓,出身、嗜好、素志——全是你赠予我的,安能不想?我生,短短一十六年,无一日不困于弥天大谎之内;我死,三百余岁后得终一场黄粱大梦,却仍囚于虚妄假象,甚至牵累无辜稚子,安能不恨?”
互相敲击的指骨僵住不动了。
辟烛安安静静,难得没有冷嘲热讽。
“可我又如何去恨?你告诉我……一个养我育我十六年,传我为人处世之道之人,我怎么恨得起来?”这少年低低道,嘶哑嗓音含着破釜沉舟的意味。
“你告诉我啊……师、父!”
辟烛在他怀里狂笑,好一阵才止住。戾气似刀,从额至下颌顺着骨头走势逐一擦刮,刮出张绝情寡义的鬼脸。
“阿昙哪,我该怎么说你,冥顽不灵呢,还是自轻自贱?”辟烛冻得笑不下去,缓缓吐口气,口吻空洞冷漠,“一只贪得无厌意图偷天换命的琴灵,别有用心救下一个孩童,授之琴道使其成适宜夺舍之躯,授之经典诱其心存死国之志,你竟还要对他感恩戴德吗?愚钝如你尚且自顾不暇,还是少分些心在旁人身上!”
他眼中星散血斑再次聚合,骨手不怀好意一抓,娄昙不理它,回头一看,祭坛上的小盏已满了,封印却还差一处空缺。
辛扇杵在封印底下,仿佛钉在稻田里的稻草人。
这小子不知吃什么长大的,血流了满胳膊,只踉跄一下就站稳了,精神气还挺足。他刚从迷糊里抓到点儿清明,就瞅见两只鬼抱作一团,心想他准在做梦。
梦境穿插着凌乱错杂的足音,辛扇正思忖梦里来人是谁,惊惧的哭喊把他彻底震醒了。几步开外,章峰紧跟着素心跑来,小姑娘一头扎进她阿兄的怀里,辛扇觉得心里缺的那角稳稳嵌回去了。
辛素心六神无主,交替唤着阿兄、师父,他始觉不对,顺章峰指着的方向一望——
背对他的琴鬼被巨爪洞穿着悬在半空,白袍如柳絮飘拂,俨然一只以展翅之姿垂死的雪鹤。鬼爪再往前挺进几寸,咔擦一合,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闷碎裂声清晰地传入在场诸人耳中。biqugexx.net
辟烛将手缩回正常大小,娄昙如一片枯叶坠在他怀中,眼睛使劲大睁着欲看清他。他似是怕弄碎娄昙,小心翼翼地收拢两臂,话语却令人分外寒心:“阿昙,你不是一心想回到过去么?我今日成全你,你便永远活在你可笑的回忆里罢。”
“那也挺好。”兴许回到那时,师父就不会历这么多劫难了。那少年垂下手,虚弱且轻缓地道:“可惜……没法再和师父一起……放天灯了。你还欠我……几百来盏,几时……还哪?”
辟烛淡淡道:“算上这年凡三百七十三盏,我一直记着。”
那帮孩子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亦难见置身暗处中的辟烛是何种神情,只觉逝去者未必哀绝,而幸存者亦未必欢喜。
辟烛怀中的少年被他一身刺骨寒息碾作金屑,尽数由他爪间的一颗**容纳,柔光渐盛,耀得满堂圣洁银华。辟烛抓断金屑中若隐若现的锁链,收回**飘到那些孩子跟前,辛扇警惕地拉着素心退后。
辛素心泪眼婆娑,辟烛矮**把**放入她手心:“他教你弹《普庵咒》了?”
他半面蒙霜挂雪,一身如释重负的宁静,又似红尘中再无留恋,透着游离世外的虚无之感,素心曾想拉住他飞扬风中的红袖,到底没能拉牢。
她似懂非懂地嗯了声,辟烛眉眼舒缓:“想也是如此。每隔三日为他奏一阕吧……归与不归,权看他心意,这回我不再替他决议。”他停顿了下,微笑,“阿昙收了一个好徒弟,不似我那小徒,既痴且愚,循规蹈矩得近乎迂腐。”
这又是打的哪出哑谜?
辛扇和章峰干看着,插不上话。按理说娄昙是死透了,但峰回路转,一折比一折陡,莫非……他还能回来?
眼见祭堂中的石柱开始晃动,辟烛不再做多余交代。这几个孩子眼前一黑,感觉被卷进飓风中,脸颊割得生疼,再睁眼竟已身处通往祭堂的岔路外。
辛素心犹挂泪痕,她对着祭堂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
琴鬼倦懒地卧在血池边。
梵字链金光大作,能闻鬼哭凄厉,是那些封在他体内的冤魂将为凛然佛光涤净之兆。既往曾戍卫一方,保家卫国的热血儿郎,时过境迁,也不过是被天道不容的孤魂野鬼。
池中的枯尸由不断翻腾的血液推到池边,两个眼窟窿凝望着最后一笔填上的咒文。
“邬桑,”他低唤故友之名,“你我算计来去勾心斗角百余年,情分确然不浅,一朝同穴而葬却无琴无酒,实乃毕生不幸。我欠阿昙三百七十三盏灯,你欠我三百七十坛酒,也要同我一般赊了不成?”
那枯骨猛撞了下池壁,激起的血沫湿了池边骷髅的衣角。
“……不愿还就罢了。”
这拘禁鬼魂的百年石殿,终于塌了。
——
天空昏暗下来,没有星子,也无明月。
三个孩子默不作声地赶路,照旧是章峰领头,辛家兄妹跟在他后边。
危情已过,先前横在兄妹俩间的疙瘩又到处蹦跳,想忽视也难。
辛扇臂上的血口子早已愈合,多半是辟烛所为,就是凝固的血块有些唬人。辛扇一壁走一壁用指甲把血迹抠掉,暗自打着退堂鼓,素心心绪低落,手里紧攥那颗**。
章峰夹在中间甚不自在。事到如今,单纯想提高雕技的小木匠才知自个是扮了怎样个角色,尴尬地咳了咳:“你们都不说话,这路上走着多枯燥……要不,我说说我是怎么认识他的。”
辛扇肚里骂这家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哪知素心道:“我想听听。”他满腹酸水吐也不是忍也不是,只好草率地、没精打采地点头,暗地里搓搓发痒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