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柒(1 / 2)
(7)
大雁南北飞了一个来回,村里走了几户殷实人家,坐牛车扛家当闯荡去了,牛尾一晃一晃,撩拨着辛扇对远方的憧憬。-*---更新快,无防盗上www.biqugexx.net--*--半年他又抽长了大截,闹得吕山都羞于往他跟前挤,凑一块就是竹条和胖山芋。胡家因祭司一句批命拘着胡二,拘着拘着才惊觉把个小伙养成了货真价实的闺女。这根歪苗是铁定正不回来了,他们还总以为能亡羊补牢挽救挽救,胡二苦不堪言。
胡二姑娘走边憋不住倒苦水:“辛兄,要不……我还是做姑娘吧,这也太烦了,唉!”
辛扇揣摩一番,感到不大可行:“不成,姑娘比你胆大。”
胡二生无可恋,没留神,一头撞上树干,辛扇不由替胡大娘捏了满手冷汗。
章峰倒不知何故失魂落魄了一阵,待章二叔病好后,随着打更人在夜里瞎跑。章叔大病初愈,敲梆子不利索,手酸了儿子就接过去继续敲,认命地担负起他的祖业。
日子过来过去还是旧样,人也是旧样,该走的走,该长的长,除树上悄然增了半圈年轮,没多大改变。
秋末傍晚,辛扇帮阮岑送完药酒,在家门撞上一辆马车。他与马兄打了个照面,那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嫌弃地踏踏土没理他。
他爹推着个人走出来。
那人半身不遂,骨架全靠轮椅支撑着,头顶帷帽,皂纱薄绢本应把脸捂得密不透风,偏叫主人拉开道缝,露出半张庐山真面目。
辛扇目不转睛,那人似有所觉,冷冷斜来一眼,他鲜少被吓着,这回纵有颈上狼牙壮胆也不顶用。
无他,这不请自来的访客——辛扇心口直跳,搜肠刮肚挑拣含蓄的词句来形容——长相实是,咳,异乎寻常。这人面颊树皮般枯槁,布着凸痕,俨然树上涡纹的眼眶里强塞一颗破石子儿,瞳子芒刺般梗在当中,又细又尖。还有一半瞧不见,想也不会好哪里去。
两相比照,辟烛一点也不像个厉鬼。他满脑子盘踞着这张怪脸,摸摸鼻尖:“敢情半年没碰鬼,就是等着让我白日见鬼的……”
辛扇没嘟囔完,耳朵先教人狠拽了记。
“嘀嘀咕咕的,在别人背后说些什么呢?”
完了,给老爹逮着了。
他盯住一只从布鞋底下溜过去的蚂蚁,等着挨骂。
“你呀,就是不长心。”辛衡默了默,摁摁儿子脑门,“去陪你妹妹聊几句。”
辛扇心里狐疑,眼皮跳得厉害,他心急火燎地推开门,素心持笔研墨,娴静如常,那毛笔尖却秃了泰半。
辛扇闹的响动不小,小姑娘受了惊,意识到自己做的糊涂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许是太急,他这和毛手毛脚半点不沾边的妹妹竟侧手打歪了砚台,几点墨渍便溅在外头。
素心忙不迭用手背去揩净,被辛扇按住了。
他怪不是滋味,抽了张宣纸刮走那几滴墨点,陪她坐在软藤椅里。夕阳西斜,不知是归巢昏鸦还是雁群刷地从空中晃过去,像是太阳里穿过的一条丝线。兄妹俩呆坐观景,卯足劲憋着比谁先讲话似的。---
辛扇先破了功:“我看到那个怪人了。他来家里做什么?”
素心:“……”
辛扇灵机一动:“莫非和爹上次说的那事有关系?他要接你走?”
小姑娘抱着膝头,把脸埋得更低了,声音如闷在瓦罐里:“嗯。”
“你没答应吧……你答应了!?”这笑话可不好笑!
辛扇刚想干笑,素心头微微朝下点点,他的唇角就半咧不咧地凝滞在那。这孩子如遭当头一棒,一下打傻了,他歪头极慢地拨弄头发,好像从没认识过她。
“……为什么?”他轻声问。
素心终把脸露了小半,辛扇的舌头立时给猫叼走了。
她被一群小童指鼻子骂作狐怪只一笑置之,被人在暗处戳脊梁骨也不曾落泪,兴许晓得自个是捡来的,就不愿多添事,安安静静吞着各色苦药,永远是笑吟吟的。
素心眼里蓄着泪,晶莹发亮,闪得辛扇心口一颤。
“我身子医不好,不能再拖累——”
“——拖累?”
辛扇无名火起:“家里阿爹、阿娘,还有我,哪个把你当拖累看过!?你是我妹妹,别人訾短你,我教训他们是应该的!爹娘就是委屈自己,也不会叫你委屈着……到头来,你竟是这样想的?辛素心,究竟是你不欲‘拖累’家人,还是你压根……就从没把我们当家人看过?!没把我当哥哥看过?”
小姑娘眼泪落在颊上,嘴唇失了血色,不住发抖。
辛扇适才把她的“秘密”捅破,等同同时朝他俩打了重拳,他抱臂倚着门框等了会,久不闻人声,眼里光彩渐渐熄灭。
他想,天下真没有比自作多情更可笑的事了。
这少年没再多等,低垂肩膀退出去,嘭地合上门。
——
“于是你们就闹僵了?”
娄昙起初不理解这对兄妹缘何起了龃龉,知悉始末,扬眉道:“我对辛家小子所知不详,但若如你所说,他这回必然气狠了。”
琴鬼收徒后得以借琴沟通天地,吸取灵气稳固魂魄,终能换下死前被逼套上的华艳红裙。他将青丝一束侧依着左肩,长衣素白如雪,清逸高华,隐有月宫仙人之姿。不止佛靠金装,鬼也靠衣装,这扮相还真挺端雅。
娄昙仗着辛家兄妹之外的人瞧不见他,懒懒散散靠在麦秆堆上。
他徒弟好容易养的几寸肉全瘦没了,衬得一对杏眼益加圆润幽黑。她慢慢把脚掩回裙下,让自己拢得更紧:“阿兄是恼我不信他,可我……的确不能留下来。”
入秋积云攒水汽,铺得厚厚几层,浓重湿气笼在面上。那云翳叫风吹得动荡难安,挤得摩肩接踵,割肉般地绞了几滴雨珠。素心不欲进屋,钻在檐下躲雨,他道徒弟体弱,转而又猜她约是要借冷气静静心,不再劝说,飘到檐下寻思要如何开解。
娄昙小时很黏娄襄,师徒偶有争执,捋捋就风平浪静地揭过了。他没这等经历,绞尽脑汁才匀出话来:“有什么顾虑,不妨先告诉我,横竖你师父是个鬼了,不怕多一桩事操心。”
小丫头外表柔顺,性子比她哥还倔百倍。她心窝插着根刺,刺那头是亲,这头是己,泾渭分明,竖着无坚不摧的樊篱,娄昙现在做的事就是把它凿碎。
素心踌躇了会,怯怯地从她的羊角尖里探出脑袋。
“我生身父亲是前朝要人,听说是了不得的人物。”娄昙殉国夭殇,免他伤怀,她措辞小心谨慎,“如果有人知道了,决不会允我活下去。还有那些心怀不轨的坏人……若找上门来,爹娘怎么办?又能逃哪儿?”
得了,经年累月积习深重,非朝夕可改。
娄昙:“你爹娘养你育你数年,必已料到今日,何苦杞人忧天呢?至于你阿兄那个愣头青,听你要走自然舒坦不到哪去,你又这么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该如何是好?我要是那小子,看你吞吞吐吐也得恼了。何不与他推心置腹试试?做个闷葫芦可没半点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