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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鬼·伍(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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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时值三伏,百草恹恹,鸣虫息声。----更新快,无防盗上----*--

这年帝都的夏日格外难熬。

娄昙打完谱,常服前后两层布料几乎粘连到一处。他放由自己沉浸于琴乐余韵,遥想大夫涉江,如见川畔风摧乱蒿,心生感怀,一时也不觉炎热。

娄襄手持一碗冰酪过来:“这么热的天,难为你弹得下去。休息休息,别让人说我把好端端个徒弟教傻了。”

娄昙赧颜:“刚没觉得,现在还真有点热。”

娄襄:“……”

没教出傻子,倒教了个琴痴。

“也罢,持之以恒方为贵。”娄襄舀一勺冰酪试了试,冰酪可口,食之解暑,倒不至伤了脾胃。他把碗塞给娄昙。“把这吃了,好舒爽些,但切莫贪凉。”

碧碗如荷,上托花型冻乳,浇有一层莹透的琥珀蜂浆,白糖、薄荷末,杏果、花生碎星子般撒在其中,奶香浓郁,引人食指大动。

娄昙奇道:“……冰酪?师父,这是哪来的?”南人被这苦夏熬惯了,久着久着也熬出了新鲜法子。逢大雪日,南人辄积攒冰雪存入地窖,每至夏季则为晏宫贡冰,闻说晏帝宠妃常令宫人置冰祛暑,虽非奇事,但在宫廷乐师中仍是罕物。

娄襄道:“吃便吃,何必多问。”

他新奇地尝尝,双眼顿亮:“好吃。”

娄襄替他打扇:“今日奏琴有何感悟?伏暑勤习而不知倦,自当有所心得。”

娄昙扮了个怪相,道:“唉唉,这回可是师父你说的。我要是说个没完没了,口若悬河,如九天飞瀑****——收也收不回来,你不怪我吧?”

娄襄忍笑弹了徒弟一记额头:“少贫。小时看你还算乖巧,谁知越大越巧黠。讲吧,讲到几时算几时,为师洗耳恭听,夙夜奉陪。”

这徒弟讲起琴来眉飞色舞:“古人言,无射凄凉,以写三闾之孤忠幽愤,宜其气之郁屈魁奇也。(1)其恨遗千古,乐者自省之,一阙弹毕,我唯感四字,哀而不伤。”他趁隙吞了块甜食,蓄意吊师父胃口。娄襄意态闲逸,不急催他后文,有节律地摇动扇柄,娄昙微感沮丧,振振精神续道,“饱尝谤讥于乱世,匡扶社稷于内难……素愿未偿虽为人生至悲,但一生行止无愧本心,亦不失为苦中至乐!前几段是郁郁哀切,可这收束之章却放达自若,如通天地,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

“我解得不对么?”娄昙心想师父打扇辛苦,欲抽走扇柄给他扇风。

娄襄换手执扇,与娄昙取扇的手错开:“千人千曲,陈康士(2)如此解《离骚》,他人何不能解出另一重况味?情至而得道,哪来什么对错。”他手腕微抬,巧遮眼底半寸浮霜,言笑晏晏,“阿昙歆慕三闾?”

娄昙神采奕奕:“‘那是自然!像他那等高洁人物,千载方见一个,安可不攀附景仰?大丈夫生而为何,死国也,死志也,苟且偷生有什么意思?”(3)

娄襄并不接话,娄昙被暑热蒸得发困,兼有纨扇送凉,不知不觉便趴伏在琴台上。

熏风飘香,幽荷芬淡,碧翠草色透帘映入,娄襄靠着竹椅坐在这阴凉青影里,寡淡破旧的长褂恍然透出点光泽。这三伏暑气似对他毫无影响,玉骨冰肌不见汗渍,悠悠如世外之仙,连手中罗扇也开了灵智,轻舞翩跹,似不知倦。

那时师父还说了什么……

一定……还说了句什么话……

娄昙翻过身抱住辟烛琴,好似就能把梦中人留在怀里。

有人在摇他。

“……师父?”

娄昙眸中水汽弥漫,只得斑驳光影。那光影聚成一个面善小儿郎,倒退几步,惊魂不定地把他的小徒弟拦在身后。

“你是娄昙?不对,你什么时候能在白日里出来了?”

少年琴鬼茫然地抱着琴,这不是娄昙幻境里晏宫鲜有人至的弹丸地,矮墙边堆着几垛草秆,炊烟正自庖厨盘上天空。他犹疑地轻触草秆,“草”尖照旧穿过手背,可这回却有点刺痒。

“别看啦,就是一堆麦秆子。你活了这么久,竟没见过?”

辛扇跳过来揪起两根麦秆,娄昙疑道:“这草能用来做什么?”

“取暖呗。冬天用着挺舒服的,还能这么着——”辛扇手法娴熟地搓了小半条绳子,边不动声色观察,琴鬼全神贯注地看他编绳,辛扇往左挪两步,他的头便也往左偏一厘,像只被松果诱着四下乱跑的松鼠。

辛扇这下肯定他不是那恶鬼了:“先不提这个了,话说回来,你怎么从琴里出来的?要被人看到怎么办?”

娄昙因这自来熟的口气蹙了下眉尖:“我还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可是你将我闹醒的——他嘴唇动了动,瞥见素心,便没有追问下去。---

素心拉拉阿兄的衣角:“阿兄,上次章哥哥送的那个木人……我想给师父瞧瞧。”

辛扇喉咙里似堵了个硬块,不情愿地嗯了声。

祭典那日的动静闹得很大。

大祭司并不信辛扇遇鬼的说辞,反以奇诡红光为巫神赐下的吉兆。

这说法却未能尽服人。

几个孩子无意间听见始末,回想起辛素心半路不见的怪事,肉颤心惊,路遇招致灾厄的辛家“狐女”辄远远退避。一度平息的闲言碎语不曾消失,只更深地熔入村人不时的瞟觑。

辛扇看着祭典两日后转醒的妹妹关在屋里拨着辟烛琴弦,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个兄长有多不称职,竟至今日才晓得妹妹连可谈心的密友也无。

木像被辛扇弃在旮旯里,覆着数张抄录经籍的黄纸,他从纸堆捞出纸匣子走回院子,把木人递给琴鬼。木人宛然若生,线条平整,绝非长于荒村僻壤的笨拙少年能刻就。

娄昙捧着木雕,小像的木眼珠灵动有神,如同有人借由它以目光剖开他的体肤,肆无忌惮地抚摸他的内里——却并不令他抵触,欢喜、羞赧、渴慕草尖般破土而出,蒙春雨滋养,蕴生一种微苦的酸涩,愈叠愈重,渐压得他身心发疼。

他痛苦低吟,话音轻不可闻:“……谁刻的?”

辛扇:“刻这木像的家伙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倒不知刻的是他还是你。”娄昙长睫猛地一抖,辛扇一字一顿地道,“他叫辟烛,这两个字,你总不陌生吧?”

“辟烛……是师父留下的琴,我怎会陌生。”

辛扇眯起眼:“我说的辟烛可不是什么琴,而是只恶鬼。我是在祭堂那遇上他的,就在王家边上的林子里。”

“阿兄——”素心欲言又止,担忧地望向娄昙。

娄昙不由冷笑:“怀疑我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辛扇真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真比上一比,你们俩可差得远啦。我只想问问……”

“你都说是恶鬼了,还想问个什么道理出来?他是恶鬼,正巧,我也是个恶鬼,换作是我,要么把你生吞活剥了,要么上你的身为非作歹。”娄昙说得刻薄,转而想起这小鬼是素心的兄长,口气放软,“至于辟烛琴……古物吸取日月精华,旷日积晷,自而生灵。我师父说这琴有灵性,琴师择凡琴,而灵琴择主,不是随便哪个琴师都能奏响辟烛琴,你口中的辟烛,兴许就是这琴的‘灵’。”

灵?故事里山灵那样的?可那鬼身上满身戾气……

辛扇将那日种种怪处事无巨细地讲了遍,又摊摊手:“我就不明白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娄昙思索片刻:“小姑娘若记得那‘祭堂’里发生了什么,倒还好办。”

素心方才未参与他俩的交谈,闻言迟疑道:“他领我去了另个地方,那儿有片林子,旁边还有个怪模怪样的小屋子。”她指腹相抵,掌心相离,比划出个尖顶,“我还看到好多匹马,有好多大人围在篝火边上,其他的记不大清。”

那屋应是个亭子,篝火良骏,多半是藩篱边疆?

娄昙心想这说了也等同白说,又忍不住循之推测道:“我还埋在土里那会——”这个说法别扭得很,他硬生生地改口,“那片林里封着很多冤魂,生前多是将士,琴身受鬼气侵染,心生恶念……也不无可能。”

辛扇瞎蒙:“没准他想借你来个李代桃僵呢?把你关进林里,自己就好脱困了。听这鬼的口气,和你还挺熟的。也许……他怕你认出他来?总不会无缘无故和你用一张脸吧?”

百年陷于囚笼的鬼魂本无理智良知可言,这种日子光臆想也不寒而栗,莫说亲历。可是——辛扇暗自称奇——娄昙却毫无影响,仿佛是将这百岁糊里糊涂睡了过去。

“允我想会。”娄昙苦思冥想,入神之甚,连下唇也咬出一排浅痕,“……不曾。我无父无母,自记事起,所见之人,也仅有师父一个。”

辛扇看怪物似的瞪圆了眼。

琴鬼的影子较人的要淡,拉长了投在麦秆堆上,单薄得可怜。他抱着膝头,眼神柔软,裹着不那么惹人厌的骄傲,却也有些令人揪心的孤寂。

辛扇:“你师父一定对你很好。”

“岂止是好?一朝为师便是终身为父,更无论十数年为师为父为友,而我……生前死后,始终不能偿还一二。”

师父去得很早,身后骂名无数,洁净的命簿被生者泼了一桶桶泔水。乱世狼烟只有一墙之隔的京府,哪个会在意一个声名不显又自命清高的琴师?悲莫甚于生不能相养,殁不能尽哀;他不敢回忆师父,却更不敢不忆,他若忘却,师父就真正不存人世了。

可师父,究竟是几时……又是如何会……

他自己又是缘何身死,缘何成了琴中鬼魂?

娄昙脑中有什么轰得一下炸响,一阵剧痛席卷而来,好比无形凶兽伸出利爪抓住四肢向八方拉扯,他就像一团棉絮,任人摆布地被抽成一缕缕白丝。

许多细碎的虚影也细丝一般徐徐抽离,懒洋洋地泡在阳光里。

月夜肃肃,清辉皎皎。池中如沉玲珑翠翡,波光耀动,清澈可爱。他悄悄跑过沾着夜露的碧草,满怀欢喜,远远便瞧见蔷薇花丛前的人影。

那人赤足立在青石板上,较师父更为高挑,宽大雪袍像白净发亮的鹤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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