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胸中臆（二）（2 / 2）
屋中，庄姚已将灯都点亮了，房中亦更换了降温用的新的冰块。夏夜的风从水色的窗纱中不住钻入，熏炉轻吐罗烟，烛火袅袅摇曳。夜里和白天全是两种光景，好像夏季将所有的力都给了日头，而月亮下的天地却总是一片慵倦，让人忍不住经脉都舒张开来，只想懒洋洋地躺入夏夜的凉风中。
朱允炆既累且倦，忍不住伸长胳膊趴在桌上，倒是应景得很。朱棣这才发觉他衣上不知从哪里沾了尘土，发丝凌乱，面染风尘，看似比平日狼狈许多，就连双眼都泛起了血丝，眼中装满疲惫。
朱棣为他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状似不经意道：“你今日到底去哪了，怎么一幅如此操劳的模样？”
朱允炆接过，灌了一口凉茶，眼中泛上一丝担忧，道：“我这几日往来北平南北两地，才发现两地百姓的生活差距竟然如此之大。北城繁华富庶，人人安居乐业，而南城多穷苦流离之人，连生计问题都没有保证。”
朱棣道：“北平一直都是这样，城北四面通衢，有山有水，自然人多铺杂，而城南多荒郊农田，能保证人人都能衣食饭饱，已是不易。这两年，我同三司使命人开垦荒地，兴举修建，情况已经好转很多了。”
朱允炆悠悠叹道：“北平尚且如此，那其他荒凉之地，恐怕要更为棘手吧。我在京师待得久了，对于各地穷苦的状况，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如今亲眼见了，着实为之忧虑。”
“会好的，允炆。”朱棣安抚他，“如果一直没有战乱侵扰，朝廷扶持，官府布政，百姓勤勉，十年之后，北平人人都能有所积聚，而其他地方，百姓也不会流离失所，缺衣少粮。”
朱允炆抬眸看他，眼中似乎是在向他征询虚实，朱棣回以他一个坚定的目光。朱允炆释然一笑，又道：“那么，那些被迫迁往长城以北的元人呢？他们也能够安定富足吗？”
朱棣摇头，“他们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民族，元人活在马背上，游牧迁徙，吃肉喝酒，自有一番快意。耕织之事，他们习惯不来的。”
“皇爷爷派了那么多人降伏元人，现在还怎么能够让他们安安稳稳地生活呢？北平不也下了禁令，不许元人入城吗？”
朱棣道：“故元尚未完全降伏，对我朝虎视眈眈，威胁依旧。兵家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不这样做，北平的百姓要比现在颠沛流离得多。”
朱允炆无奈叹道：“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要是从古至今都没有，从现在到以后起，再没有战争就好了。”
朱棣听了，虽然能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却也觉得荒谬不切实际，起初想反驳，出口之时，却又不自觉改口，“若是在位之人都有你这样的理想，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战争了。”
朱允炆眨了眨眼看他。
“殿下，王爷，请用晚膳。”正当这时，庄姚端着食盒推门进来。朱允炆忙从桌上撑起身子，哀嚎了声肚饿。庄姚掀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两碗温热晶莹的香米饭，一尾江鲫，半只鸭子，红绿黄白，四色素菜，一一摆开，后道：“殿下请用膳，庄姚告退了。”躬身行了礼，便走出了抱月轩。
迈出门槛之时，他回头望了眼，只见朱棣和朱允炆二人，一人占据圆桌一头端坐着，朱允炆专心扒拉着饭菜，而朱棣小口小口地咀嚼着，很少就菜，好像没有饿意，又好像眼前的饭菜完全提不起他的食欲那般，唯有视线，牢牢地锁在朱允炆身上，若有所思。
庄姚看了，心中忽而一颤，又是没来由地一阵慌乱，他来不及去辨别，蓦地迫不及待地将门死死关上，将令所见的景象全部关闭，这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回到自己的房中。无事可做，他又铺开一张新的宣纸，起墨蘸笔。
专心思索着下一幅画的内容，落笔，点、划、填、晕，时间亦不自觉地流逝起来。不知不觉中，时辰香已成灰，月儿升至正空，隐入云层之中。庄姚停笔，算算时间，正应是朱允炆睡觉的时候。他收了画具，起身赶赴抱月轩。
抱月轩的门依旧紧闭着，一切都如他走时的那样。
他正要上前开门，身后忽然出现一个人声。
“你不能进去。”
庄姚惊诧地回头，见那名燕王的贴身仆役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
“发生什么事了？”
朱凌只是摇头，“王爷还在里面，你不能进去。”
虽然觉得他莫名其妙，但这话中的不容分说之意，却令他不敢违逆。他遵照朱凌之言，默然垂首立于房门外。两人相对无言。夏夜的凉风鼓荡着朱凌挂在身上的衣衫，蝉鸣之声淹没风声，也淹没了屋中人的窃窃私语声。
就在庄姚以为他就要一直等下去，而想问是否可以直接就这么离开之时，身后传来了木门被推开时的吱呀之声。
朱棣从门内走出，走过他二人身边。庄姚感到他正看向自己，急忙撇过头去，进了房间，将门关上。
朱允炆正向书桌走去，庄姚见他，叫了声：“殿下，我为您铺床叠被来了。”
朱允炆闻言抬头，一瞬间，原本神情恍惚的模样恢复了清明，又是那副风雅笑谈的模样，道：“有劳你了。”
朱棣呼唤朱凌跟上，问道：“找到长孙殿下去的地方了吗？”
朱凌愧疚道：“我出门之时他已经回来了，主子，您要想知道，下一次，我一定给您找到。”
朱棣点头：“这几日蓝玉将军凯旋北平，他应该不会出去。之后，即便他带了亲卫，你也要跟上。城南的地方，我不放心。”
说罢，他回味着方才朱允炆的模样，步伐亦带上一丝迤迤然的愉悦，慢悠悠地穿过回廊，走入了饮风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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