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胸中臆(一)(1 / 2)
三日之后,原先流放边庭充作军匠的窦家上下,悉数被接回了北平。---燕王朱棣与北平三司亲书公示,为窦家澄清,一雪五年前的冤屈。只可惜,遗憾的是,窦翁已经辞世,唯有他的两个儿子传承了窦家的衣钵。燕王将顾家窑厂的原址拨给窦家,原来的工匠也都一并保留下来,以重建窦家窑。
至于顾擎,一被押入大牢之后,关于他的声讨与揭发蜂拥而至,真假莫辩。顾擎被削籍定罪,而由皇长孙出面,将顾朗的连坐之罪免了,也保留了他的匠籍。顾朗在北平已成过街老鼠,无奈之下,唯有带上所有的家当,独自远赴他乡,另谋生路。
朱棣追究了前任提案使的渎职受贿之罪,朱允炆却不忍重罚,朱棣没有依照他的意思,反同他说,北平是由他统辖的,他有他管理三司之法。这件事本历年已久,但若是这次宽恕了他,他便会在其他官员面前失去了威慑,不便御下。朱允炆说他不过,同时也被劝服了。
窦家窑重建完成的那一日,他和朱棣前往窑厂剪彩。剪彩礼结束之后,他们又在窦家逗留了一段时间。朱允炆提出要去找庄姚,却没想到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房中练着画画。
他们和他闲谈之时,其他画工也回房小憩。他们二人微服而来,不愿声张,只称作是庄姚的朋友。那几个人一听,登时齐齐一愣。朱棣正奇怪,其中一人藏不住话,半冷不热地说了句:是弄玉馆的朋友吗?随侍在旁的朱凌已听明白了,急着要为他的主子出头。朱棣拦住了,心里明白,庄姚从前在顾家就被人看低,偏偏有顾朗罩着,他性子又不讨喜,便同人积怨日深。如今顾朗一走,故人易主,平日里对他的怒意和鄙夷之情,便再没有了束缚。只是庄姚是救了窦家的恩人,因而他们不敢肆无忌惮地表露出来,只是逮着机会便冷嘲热讽一番。朱允炆看不过,便替庄姚说了两句。他们见这几人似乎来者不善,匆忙返回了画馆。关门之际,尤听到有几人骂了几声。庄姚见他们走了,将之解释了一番,最后笑着说,反正他在弄玉馆之时,已经习惯了受这种事。
朱允炆愤愤地为他打抱不平,扬言要在窦家面前好好为庄姚说一番话。朱棣先是点头应了,立时命庄姚随自己去往前厅,让窦家新主叫了全部的工匠过来,当着众人诧异之面,向家主讨要了庄姚来,道:如此忠义之仆,正是王府要寻觅的人才。www.biqugexx.net众人面面相觑,家主不知内情,只见王爷欣赏此人,便觉无比荣幸,立时命人拿了他的契约和户籍交给朱棣。朱棣当着众人之面,撕毁了他的奴籍,允他加入专供皇室驱使的万户之籍。朱棣满意地遇见了诸匠面露惊羡之色,却没见到,庄姚躲在他背后,怔怔地抬眸望他的背影,神色复杂难辨。
路上,朱棣对他道:“皇长孙来了之后,还缺个随身服侍的,由你来负责如何?”
于是,庄姚跟随他们再至燕王府邸久住下来,这一番,换了种身份,更是别样的心情。庄姚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能当上皇长孙的贴身仆役。这样的机会,若是他这样出身的人,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
朱棣很好地为庄姚保密了身份,因而他在王府中只被当个忠心护主的仆人对待,面对着其他仆人和朱棣门下之人的善意,他也无法像在顾家那般冷脸相待,因此,倒是日渐与他人相熟起来。
他每日只需陪在朱允炆一人身边,照顾他的衣食住行。朱允炆本就平易近人,还一点不娇气,除了专注看书之时,有空闲时甚至还会来帮把手。庄姚恶言相向,他才收敛了点。
后来,他自然得知朱允炆为他所做之事。
每当他忆起朱允炆曾对他说的信他帮他之言,心中便会由衷地涌上一股感动,这份感动,他只在很多年以前,被窦翁收养之时,方才感受过。庄姚面上虽然不善表露,却是十分重情重义、有恩必报之人。他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中,更是勤勤恳恳地服侍着朱允炆。
一回,朱允炆突然起了兴致,画起了什刹海的夏夕之景。庄姚有十数年的学画经验,为他研磨时,评点了两句。朱允炆见他见解精当,颇具眼光。大喜之下,向朱棣讨要了一套文房四宝给他,他便重操起了旧行当。
他的画画本事是在窦家学的,因要在瓷坯上作画,走的是工笔的路子。他从来没有觉得从画画本身中能得到什么乐趣,只是将它当作一项任务完成。到了顾家,与他人共事之时还要抱受人冷眼,他更是对之厌恶起来,很久之前便对顾朗抱怨一番,不愿动笔了。
朱允炆让他不要有所顾忌,想画什么便画什么。那时,他脑中一片空白,久久难以下笔。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服侍完朱允炆入睡,路过王府的花园回房之时,看见夜空中高悬着一轮巨大而灿烂的明月,光华奕奕,纤尘不染,恰巧此时,一只孤雁从月前掠过,留下一道潇洒自在的剪影。
那个场景在他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回房之后,犹是回味不已。而当时,那套墨宝正摆在他面前,他磨墨、铺纸、提笔,素白的宣纸上,明月、孤鸿、风柳,一泄如注,令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第二日,朱允炆见了他的画,只道:“画随人心。”一双明亮的眼笑盈盈地看向他,满是欣赏之色。那之后,庄姚便好似受了什么蛊惑般,又画起了第二幅,随后,或快或慢,日日均不间断。
一次,他正在花园的凉亭里画着假山梧桐,专注之时,不觉身后有人接近。待到惊觉肩上被人拍了一记,已吓得他在纸上留下了一个墨点。
他正要回身斥责这人,转眼,见燕王朱棣直直立在他身后,面上虽是慵懒的,但那一身浑然天成的威慑,却令庄姚一时忘却了言语,只能愣道:“见,见过王爷。”
朱棣将目光转回到他身上,道:“你终于被允炆调教得懂规矩起来了吗?”此时,却见他面前的纸上有一粒虫子似的墨点,大煞纸上风光,恍然道:“抱歉,本王没看到你在画画,害你的画毁了。”
庄姚忙说没有,随即在那墨点周围渲染勾勒几笔,道:“这儿正好缺块石头。”
朱棣趁他作画,打量他,心中感觉他有哪里变化,却又说不上来,但能肯定他现在比在顾家时候开心一些,他虽不能亲身体会,却也觉得他所做的决定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