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红雨（上）（2 / 2）

自郭桓案主审人吴庸被问斩之后，案件由张转弛，已是缓和了不少。正是这当口，皇帝下诏，皇长孙大婚，普天同庆，免除赋税，大赦罪犯。百姓虽不知皇长孙和他未过门的妃子是何许人也，却也由衷地欢欣鼓舞，天下间怨声载道大为减少，朱元璋十分满意。

因为有了先前的消息，朱棣知道这件事之后，并没有多么震惊。徐英挺着大肚子同他商量拿什么做为贺礼，朱棣左右不满意，索性辞了她，自己动起脑筋来。

这种事，他向来第一个找的就是姚广孝。

午时刚过，依姚广孝的话来说，是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候，他总会在房中行气打坐。

朱棣一时兴起，待进了姚广孝的屋子，撞见他盘腿坐在那个又冷又硬的石蒲团上，才想起来这桩事。觉得多有打扰，正要离开，姚广孝叫住他，让他有事便说，他听得见，末了叫他一声主子。

这次回来，朱棣的家臣都被安排到了徐府暂住，姚广孝性子古怪，非说要找间寺庙住下，朱棣以为是哪里怠慢了他，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这里的房子人气太重，他嫌吵了。

朱棣便照着燕王府的格局，给他在徐府的后院腾了间僻静的房间，挑选了一架古藤榻、一张竹几、几个石蒲团，都是依着他的喜好，整整齐齐摆在屋里。

工程完毕之后，朱棣带姚广孝检视成果，姚广孝面无表情，死灰色的一只眼冷冷地将房间扫视一周，却是不说一句话，将背上的箱箧放到榻上。朱棣正准备悻悻离开，姚广孝拦住他，薄薄的嘴唇同胡须一并翘起，却不是平日里常见的讽刺的笑，跟着便叫他一声主子，道了谢。他少有这么坦白友好的时候，搞得朱棣久久不能平静。

朱棣挑了另一个石蒲团，坐在几案的另一侧，学他那样盘起腿，盯着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道：“独闇师傅，我有件事想不明白。”

姚广孝闭目点头，意思是催他说下去。

“你说……允炆大婚，我送什么好？”不待对方回答，朱棣兀自补充道：“朱允炆这崽子喜欢什么我也不是不知道，无非是些好吃的好玩的，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大婚吧，送这些又不太合适。可是送得太常见了，会不会有些俗气啊？还是要挑贵重的？不对不对，允炆他没什么眼力见，将那些书卷看得同金银财宝一样重要，送过去不是浪费，还不讨他喜欢。哎呀，你要说送书吧，再多都有些寒碜。唉，有没有什么北平特有的，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啊？”

朱棣絮絮叨叨一堆，姚广孝不接话，依旧保持着吐纳的姿势。半晌，听见朱棣没声了，这才掀开一只眼皮来，深琥珀色的一只瞳孔绕到他脸上。

即便见得多了，他的眼神对朱棣来说依旧能令他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想明白了吗？”姚广孝问他。

朱棣摇头，心想这不是废话，不然我找你来干什么？

“你得先想想送这礼物是为了什么？”姚广孝淡淡道。

“为了什么？”朱棣莫名道：“当然是因为那小子人生中第一次婚礼……”

姚广孝打断他，“你是想哄皇长孙高兴，还是想撑撑燕王的面子，或者只是讨个喜庆。重点不在礼物上，在你的目的上。”

姚广孝说话喜欢说一半，朱棣总得琢磨一番，才能体会他的意思来。这时他却没有那个耐心好好去想。

两眼盯着那缕青烟，越盯越心烦，越盯越不明白，烟气在他头顶上方散进空中，脑子里却反是堵得慌，终是起身，同姚广孝别过，拂袖而去。

姚广孝睁开双眼，凝视他的背影。

朱棣到了自己房间，徐英和妹妹们散心去了。他坐在房中，想着送什么礼物能让自己满意。想来想去，随手掏出竹笛吹了一下，南宫凌就从窗户里跃了进来。

“下次走门。”朱棣不高兴了，心疼徐达的窗户。

南宫凌搔首：“啊，习惯了习惯了，抱歉。”

暂且放他一马，朱棣勾手叫他过来，就婚宴贺礼一事询问他的意见，还把姚广孝同他说的话也对他说了。

南宫凌表示不是很明白，干笑了两声，道：“主子干嘛不直接问问皇长孙呢？”

朱棣心里头忽然一畅快，对啊，他干嘛不直接问他呢？

这一关节想通了，看南宫凌都觉得特别喜欢。对方被他看得心有余悸，战战兢兢说了句，主子，没事了吧，没事我走了啊？

朱棣挥一挥手，对他笑了一下，南宫凌赶紧逃跑了。心里头却觉得他家主子刚才那笑，不知怎的竟有一丝可怜，像是藏在满天阴云里的一滴雨水，悄悄地探个脑袋出来。

夜了，朱棣照常睡下，闭目却想着明天去东宫穿什么衣服，带什么好吃的，见了朱允炆说些什么。意识不知什么时候便断了，然后，又像是一盏灯，悄然亮起。

温暖的火光中，朱允炆一身真红对襟大袖衫，百鸟朝凤的图案，五彩斑斓，光彩熠熠，肩上盖一霞帔，竟是新娘子的样式。而他披散了头发，额头一点鲜红的朱砂，唇瓣画得鲜红，星子般明亮的眼瞳在他身上流连，熟悉的香气似有还无。

四叔。

朱棣分明听见朱允炆唤他。

他伸手，想要拢过他，朱允炆却退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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