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新娘（十六）（1 / 2）
“随便坐。”
她像极了酗酒的暴躁猎户，抬腿踹向学生活动室的隔音门。
不无夸张地说，君弈绝对看到了平整的门板蓦然多出的凹陷。女班长仿佛丧失了爱惜教学资源的意识，或者说，她褪去了“女班长”角色，恢复作为云家镇老鬼的真面目。她拧上暗锁，丢来蒙尘的老旧皮衣，大马金刀坐在君弈跟前，与之对峙。
那气度，那架势，活像警匪片中谈判的一姐。
她手一探，指缝间凭空出现一根纸卷的香烟，火星子猩红似岩浆。她拨开傩面具深深吮吸，青烟尽数打落在君弈的脸面，呛得他闷吭。最初的焦臭味挥发殆尽，旋即给某种熟悉的味道取代，宛如空山新雨后，泥土濡湿的清爽。
“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你从来没站起过。”
这些年以来，云湘对类似的埋汰早已经百毒不侵，再难听的咒骂也不在少数。理所应当地，君弈自动过滤不痛不痒的讽刺，把她的挖苦当作耳边风。
活动室十分宽敞，他凭借眼神丈量，大概等于两个教室面积的总和。房间中央，左右都挂一帘拖地的枣红色帷幕，必要时，它可以把房间划分成幕前幕后，创造一个小小的表演场所。
君弈脚下是打蜡的木质地板，房间对角的两面墙壁镶则舞蹈排练室的大镜子，角落堆满了杂物，十几二十张一摞的塑料座椅、管弦乐器和老式音响设备，还有不知何年何月派上过用场的春联和狮头。
“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她未雨绸缪忠告说，嗓音十分低沉。
活动室外面的走廊人影憧憧，窗帘掠过歪歪扭扭的畸形倒影，哪怕使用堪称黑科技的美颜滤镜，也无法将之矫正至普通人的形态。它们的听觉非常敏锐，君弈留意到，“女班长”说话时，有个类人形的玩意猛然趴在窗前，尖锐的指甲刮过毛玻璃，发出“唧唧”的动静。
君弈配合，举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展示空荡荡的手心自证清白。但她满不在乎，反而像商人估价那样斜眼，接着嗤笑说，“人模狗样的，怎么沦落到步你祖先后尘，混成江湖骗子？”
君弈不予辩驳。
攫住云湘眸中稍纵即逝的无奈和窘迫，她心情豁然开朗，便心满意足地拨弄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没猜错的话，你已经触摸到规则的轮廓了。”
房间右上角的音箱骤然传来铃响，聒噪的电流杂音打乱了悠扬的旋律，刺耳得有如丧钟，不过“女班长”仍是一派气定神闲，她敲敲傩面具说，“云神的幻境开始那刻起，因应语境差异，我们会受制于特定的规条，但同时能获得相应的权利。譬如说，扮演对象的权利和记忆。”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君弈问，“你告诉我这些，原因是？”
“疑心太重不是个好习惯。这方面你得向你的同伴学习。还是说，像你之前那样四处晃悠，线索会自动送上门？”她冷笑连连。君弈明白，眼下她的外形不过是她的马甲，她的画皮，但被矮自己一个头，仿佛中二病晚期的小女生鄙夷，感觉挺揪心。
她看着跳跃的秒针，起初的镇定有些造作，“甄忆晴初来乍到的时候，我们队他的评价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不管在考场还是球场，他总是所有目光的焦点。”甄忆晴太过优秀，优秀得违和而异常。对于已经有了感情基础的一班而言，他的出众毋宁说撕开了个体和群体的鸿沟，得不偿失。
而令甄忆晴真正被接纳的契机，是一次挺身而出的援助。
时间需要追溯到他们学期初举办的联校汇演晚会。隔壁高中的校霸没由来地，一眼相中了他们的语文课代表。头几个星期，校霸行为不算逾越，停留在托人给她送早餐。无功不受禄，课代表算好连日以来的早餐钱，逮着机会统统还给他。
校霸消停了一阵子，后来他透过某个途径弄到她的微信，转而开始了无休止的骚扰。课代表性格温软，最初还耐着性子与之周旋，直到一晚，他发来了赤身裸体的自拍，然后写道，想要吗？
课代表吓坏了，二话不说拉黑了他。不过打那天起，她频繁地丢失个人物品。蓝色圆珠笔，线装笔记本，甚至穿过的外套，唯独最后那项，翌日就重新摆放在她的课桌，折叠整齐。她满怀着失而复得的喜悦，直到触碰衣服的手，被腥臭的粘液濡湿。
她告诉老师自己的处境。
老师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那么多人不招惹，偏偏招惹你，肯定是你不检点。
放学的时候，校霸和他几个弟兄守在必经的街角，一见着课代表，立即起哄。吹口哨的吹口哨，喊嫂子的喊嫂子，而被簇拥着的校霸，拿着她失踪的圆珠笔一下一下敲打嘴唇，无比陶醉地舔了下。
她蹲在路旁放声大哭，失魂落魄地像路过的、同桌的甄忆晴求救，仿佛溺水者遇到浮木。他既没答应，也没安慰，故意绕开走得老远。课代表万念俱灰之间，嬉笑的校霸突然被撂倒，被甄忆晴。
所使用的，是他从远处垃圾回收箱边上抄来的折叠凳。
甄忆晴说，子曰，奸汝娘。
目睹整个过程，前几秒钟还质疑的转校生人品的一班男儿，瞧见隔壁高中几个兔崽子使诈围攻自己人，脾气刷刷地飙起来，解下背包丢到课代表那儿，袖子一撸，旋即加入战局，不把丫的打得满地找牙，他们就把姓倒过来写！
课代表看着身前东歪西倒的背包，皱巴巴脏兮兮的面料印着山寨品牌名，私藏的漫画和杂志散落一地，尽管滑稽至极，却像是世上坚不可摧的堡垒，隔绝所有风雨和危险。
一班闻讯而来，看到鼻青脸肿的几人，以及夹着尾巴跑的校霸等人，边恨铁不成钢地数落，边找来用不完的伤药，悉心照料。而最后的最后，课代表为那几个冲动而温柔的同班同学贴OK绷。
是海绵宝宝图案。
“至于魏晓山，他和‘我们’关系挺疏离的。有两件关于他的事值得一说。”甄忆晴和魏晓山的差距，大概就是王子与乞丐，鲜花与朽木，云与你，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