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1 / 2）
绝命谷深处山雾缭绕，四处氤氲着白茫茫的岚烟，婉转鸟鸣伴着溪流声声倒显得像一处世外桃源。
南容玉隐挽起长袖，露着一截玉臂腕，提着一壶清泉于药圃间浇灌。
她养的这些药草金贵又娇气，日头一升起来照了光，便不喜吃水，每日都要清早来喂这一瓢活泉。
“堂主！”一名灰衣弟子疾奔而来，往药圃外一立，躬身行礼道：“卯时已过了。”
南容抬眼一瞥，浇水的动作停下了：“尊主那边如何？”
“回堂主，蛇祖尚未回庙，室内还是没有动静。”弟子答道。
南容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声，将玉壶交给弟子，向谷主寝宫行去。
寒竹森森，幽瀑淙淙，繁盛的林叶间遥见点点碎金，微风拂过，隐约拼凑出一座庞大的巨影。
那是一条宛若蟠龙的金蛇。
蛇身覆盖在寝宫屋瓦上，盘踞如山峦，覆满鳞片的蛇尾勾缠着屋舍，身躯缓缓游弋，璀璨的金鳞好似阳光泼在水面，粼粼耀目。
南容玉隐款步走来，不远不近于院内止步。
“——师兄？”
“师兄，你可醒了？”
金蛇骤然昂起头颅，幽深的蛇瞳盯向她。
屋内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南容心下一惴。
莫如悔回谷前蛊神已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连伤数十名负责奉侍的弟子，虐杀了所有活牲，庙内整日鬼哭神号，弄得内谷人心惶惶。
他一回谷，顾不得焚香斋沐，便只身入了蛊神庙。
庙门轰然紧锁。
众弟子跪于庙外持祭祀之礼，七日一闪即逝，忽有浓云障日，狂风大作，祖神金蛇腾云驾雾而出，摆驾谷主寝宫。
——尊主回殿。
金蛇犹如真龙下凡，盘踞在高高的屋脊上，血盆大口正对院落，咝咝吐着信子。
整整两日，莫如悔一直未现身，蛇祖不许任何人接近寝宫。
绝心面上不露声色，难掩心中忧虑。
她性情宁和，平日里培药行医，钻研那些从姑射山带回来的孤本阵法，向来不理事务。
绝尘远走天城，她出面代行掌教之职，各种眼线密报汇集而来，接触的消息越多，难免忧心。
任青枫不是个好师父，养徒弟犹如养蛊，到最后死的死散的散，成气候的只有绝尘、绝情、绝心三人。
绝情是他用心培养的入室弟子，绝尘是个心血来潮的意外，而绝心又是另一番情形。
绝心出身南疆世家，乃巳年巳月巳日巳时所生，身份尊贵无比。
她不喜毒蛊，不愿修行此道，任青枫从不勉强，甚至得知她对巫医之术感兴趣，便请了最精通的长老传授——
所有人都懂，她是神女，是万里挑一供奉给蛊神的祭品。
南容玉隐也懂。
从出生便禁足于神坛，活得不如乞儿自由，众人敬她怜她笑她，却无一人愿救她。
——只有她羽化了，蛊神才会庇护万民。
她不甘死，整日跪在蛊神像前祝诅。
神坛是禁地，平日里无人造访，惟有绝尘会来看她。
他极少开口，只是默默伫在神坛一角，看着她祈祷，听她每一句夙愿，偶尔带一些她故意提及的小玩意儿过来。
很长一段时间，绝心都不理解她这个陌生的大师兄到底想做什么。
“你是在讨好我么？还是在怜悯我？”南容昂首问他。
绝尘不说话
，只是笑着摇头，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
很久以后，南容才明白她师兄为何会像她一样困于谷内不得脱，那是另一段惨烈的故事。
直到笈笄那年，她被强灌了酒，送上抬往蛊神庙的花轿。
她扒着轿门不肯走，被人硬生生掰断了指甲，泪水淌了满脸，什么都看不清。
南容永远忘不了，那天莫如悔俯身到她耳侧，声音温柔至极。
“别怕，师兄护着你。”
南容醒来时天色将暮，她躺在榻上良久，不知今夕何夕。
有弟子进来见她醒了，立刻请她去见谷主。
任青枫高坐大殿，她茫然跪于阶下，头顶的声音冰冷无情：“既然蛊神不愿收，那便罢了。”
“如悔。”他转而看向座下的大弟子。
绝尘应声于南容身侧跪下。
“你岁数也不小了，合该娶妻生子。”任青枫的眼中显出一丝笑意，“你经常去神坛本座知道，选个吉日，迎娶南容。”
莫如悔浑身不易察觉地一僵，随即俯身拜谢，动作流畅恭顺堪称完美，深深叩落的头颅掩去一切情绪。
任青枫大笑着扬袖而去。
南容被接踵而至的消息震到麻木，直到莫如悔扶她起身，她才终于有了自己从蛊神口中逃生的实感。
“婚事我自会推托，你不用在意。”他轻轻叹了一声，“绝命谷不需要神女，日后你便跟着我。”
绝命谷不需要人祭。
——她明白他说的是这个意思。
两人的婚事终因贺若央生插手而变得极其坎坷，南容不知他到底推波助澜了什么，最终绝情被任青枫流放，亲事也就此搁浅。
她懂的，莫如悔穷尽所能护她，是真的将她当妹妹一般看待。
他们都没有了家，却还可以有亲人。
直到莫如悔一朝绝杀，踏着血雨腥风走上大殿，南容一直站在他背后鼎力相助。
她是世上最了解绝尘的人。
此番绝尘离谷，江湖上风起云涌。
南容并不关心断尘宗如何翻云覆雨，只关心她师兄是否安好。
她得知莫如悔身受重创，却无计可施，当真不愿他带伤回来侍奉蛊神。
但总有些事无解，或者说无法替他人做选择。
莫如悔曾经动过心思将蛊神放归山林，但蛊神凶性未泯，一来纵虎为患，二来怕被有心人利用，只能想想作罢。
自从他去了天城，蛊神愈发不安分，谷内一直有重开人祭的呼声，甚至有长老私下遴选了童男童女准备供奉——绝命谷向来有通过献祭巩固地位的传统。
谷内弱肉强食，活下来的人都是踩着无数尸体从魔窟里爬上来的鬼。
南容也不例外。
她性子淡，做事却雷厉风行，直接封了蛊神庙，遣人日夜驻守，长老们的算盘落了空，蛊神却也愈加暴虐。
莫如悔足足用了七天，才彻底安抚了蛊神。
金蛇悬着巨大的头颅，竖瞳紧盯绝心。
南容冷冷回视，径直走上前去，她已生生等了两日，再无耐性。
蛊神吐信的频率明显变快，做出了攻击姿态。
南容踏上门前石阶，腥风四起，金蛇蛇头高昂，闪电般一探！
——啪！
一声清脆之音从屋内传来，蛇祖猝然停下了攻势，蛇身缓盘。
那是瓷器摔碎的动静。
“师兄！”南容一喜，顾不得再与金蛇周旋，迈
步夺门而入，蛊神亦未在阻拦。
殿内阴凉潮湿，带着许久无人居住的寒气，药材的味道浸透了木料，到处弥散着清苦的药味。
南容急急走进内寝，被安息香扑面而来的气味熏得一掩鼻。
厚重的床帐垂落，矮桌上的茶壶被无情扫翻，杯子摔得四分五裂。
一只手探在帘外。
骨节分明指端修长，皮肤是一种煞凉的白，手背青筋鼓现，连低垂的指尖都泛着乏力。
仿佛能感受到南容迅步接近，那只手颤了颤，一下收回了纱帐。
“师兄……”南容走到榻边止了步，欲言又止，满腔喜悦都化作了担忧。
帐内一片寂然，过了片刻，莫如悔平静的声音传了出来：“让你挂念了，我没事。”
南容沉默了。
她一向端庄，此刻却无法压抑内心的情绪，纤指微握，唰得一下拉开床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