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 2)
江湖男儿志在四方,告别也当洒脱。
明明只是暂别,镜渊却始终也放不下心,总有一种微妙而忐忑的感觉萦绕在怀——不至于不安,却叫人心神不宁。
他挥别了莫如悔,三步一回首地踏上了归程。
莫如悔负手立在巷口目送。
直到行远了,什么都隐隐约约看不真着,依稀能望见尽处一抹白。
七八日的奔波,镜渊终于回到了天城山附近。
这一路并不平静,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明显感受到了某种暗藏的风波将至。
断尘宗的行事愈发乖张,宗主绝情遭子蛊反噬着实消停了一段时日,蛊术的传播却并没有因此暂缓——镜渊一路北上,竟在距天城不远的官道遇到有人放野蛊。
以金银为饵诱人来拾,只要贪念一起,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将蛊一并带回,日后自是肠穿肚烂沦为蛊巢。
这种阴毒吊诡的巫蛊并非武者才能修行,寻常人亦可,镜渊绝没想到蛊术流传的态势已严峻如此。
平日莫如悔耳提面命没少给他讲有关蛊的事,镜渊一眼便看出了门道。
他没能寻到施野蛊的人,只得毁去蛊笼继续前行。
不多时回到天城山下,刚进了繁华依旧的镇子,便见两道身穿天城服饰的熟悉身影——是曲长老座下高徒肖昀与何明策。
“大师兄!”何明策抬眼看到了他,惊喜不已。
许久未见同门,镜渊油然生出些游子归家的心,不由笑道:“你们这是要——”
“你可算回来了!”何明策忍不住道。
镜渊笑容一僵:“门内出事了?”
何明策摇了摇头刚要开口,肖昀用力一拉他,他立刻把话吞了回去。
“少主,”肖昀策马上前,打量了片刻才道,“莫谷主没同你一道回来?”
“他有事,隔些日再回。”镜渊不易察觉地一声轻叹。
何明策遗憾地耸了耸肩,他对传说中的莫大谷主好奇很久了,可惜他师尊对绝尘忌讳得很,严禁门下弟子踏足苍莲峰,莫如悔又整日闭门,行动起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缘悭一面。
“也好,”肖昀明显心头一松,眉目舒展开来,“你快回山吧——”
“城主醒了。”
狂喜涌上心头,镜渊甚至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嗓子里倏然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好抱了抱拳。
他一刻不愿耽搁转身要走,何明策虚虚一拦。
“哎!”何明策眨了眨眼,“师兄莫急,听我一言。”
“城主醒来已有些时日,一直未见着你,难免不悦……大师兄,你回去千万顺着些。”何明策特意压低了声音,颇有些通风报信的模样。
“此话何意?”镜渊眼皮兀地一跳。
不怪镜渊不解,他从小就是在长辈交口称赞中成长起来的,何时做过忤逆不孝的事,任谁惹怒了师辈尊长被责罚,也决计不会是他。
何明策欲言又止。
镜渊看着他略尴尬的神情,登时明悟。
“我知道了。”镜渊略颔首,话锋一转,“你们出山是为何事?可是为了近来蛊患?”
肖昀一点头:“嗯。”
“最近不太平啊!自从断尘宗跟承锋剑派撕破了脸,蛊患越来越严重了。最近经常有寻常百姓中蛊的消息,我俩奉师命前去调查。”何明策摊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此事镜渊也略知一二,当日水明楼嫁女,断尘宗直接登门寻衅,若非承锋剑派弟子力挽狂澜,只怕当场众人
皆尽沦为人皿。
断尘宗终于扯下了遮掩,獠牙尽展。
镜渊苦笑连连,率先想的是会否牵累到莫如悔——答案不言而喻。
在绝大多数武林人士眼中,魔教同气连枝蛇鼠一窝,断尘宗发难,自然要记上绝命谷一笔。
“除此之外,我等还要走一趟金臼峪。”肖昀摩挲着手中刀柄,“城主记起了一些遇袭的细节,需要再去查看。”
“什么?”何明策一扬眉,“我怎不知?师尊没交待我啊!”
肖昀冷冷睨着他,满脸写着“交待你有何用”,何明策极快地啧了一声。
镜渊本想细问,想了想还是作罢,回去以后自然都会知晓。
“蛊道诡诈,好好听你肖师兄的话!”他拿手点了点何明策,将视线转向肖昀,“多备些蘘荷,切莫大意。”
肖昀点点头,拎着何明策打马告辞。
镜渊入了山直奔清云峰,一路遇到内门弟子,见到他无不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
他亦归心似箭,恨不能直接飞到后殿,可心底又隐隐发怵,以至于冲淡了他欣喜若狂的心情——他当然明白何明策想点透他的是什么。
镜鸿复是个刚正不阿而极其古板的人,从小便是镜渊眼中严父的表率。
他与发妻情笃,一直没有续弦,与天下绝大多数父辈一样,他对身为子女的爱同样深沉而厚重,充斥着强烈望子成龙的愿景。
这些年来,他为镜渊的痼疾踏遍五湖四海,更是因为寻药而遭伏。
镜渊有愧。
而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滑天下之大稽,镜家一脉单传至今,无论镜渊是被迫还是自愿,镜鸿复绝不可能同意。
镜渊不是没考虑过如何应对,却找不到任何两全的方法。
无论是哪一方妥协,总要有一方退让才能出现转机——他不认为最后做出让步的会是他父亲。
他考虑不了那么多。
他总要在不孝不义里选一个。
刚到清云殿,正遇上曲长老与卢长老从正殿里出来。
曲长老的表情严肃如常,眼神却倏然柔和下来,温声道:“回来了?路上可顺利。”
镜渊拱手行了个礼:“嗯,托莫谷主施助,我身上旧疾已愈。”
“好好好!如今天城也算是双喜临门。”曲长老抚着长髯点了点头,就连向来看绝尘不顺眼的卢长老也眼中带喜。
“怎么就你一个,姓莫的没跟你回来?”卢长老奇道。
镜渊顿了下,答:“绝命谷另有要事,他过些时日再回来。”
“魔教能有什么事?”卢长老冷哼一声,“罢了,不回来也好。”
镜渊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转向曲长老道:“父亲醒着呢?我去看看他。”
“去吧,城主睡了一天刚醒,他精神不好,你……你也莫说太多。”曲长老低声叹道。
镜渊应下。
穿过桐木长廊,长夏炽烈的风被阻在后殿之外,打着旋涌上晴空,拂散了远方几缕浮云。
清云后殿宽阔寂寥,除了林间清脆的鸟鸣,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声,镜渊数着自己的心跳与脚步,踏进了内寝。
刚转过屏风,羽飞凌端着药碗走出来,两人碰了个对脸。
羽飞凌明显一怔,慌忙施了一礼,低着头匆匆走了。
镜渊莫名望了他一眼,走向床榻。
午后的艳阳炎热却明朗,照进幽深的寝房,分割出一方明暗显著的天地,镜鸿复半靠着软枕,隐在透亮的阴影里翻着旧
日书信。
“父亲!”镜渊激动道。
他一路寻思良多,真见到了父亲清醒着,心底那种兴奋仍是无法形容的。
镜鸿复的面容远比过去清癯,精神却是矍铄的,他抬头看向镜渊,眼底浮现出一些笑意。
镜渊往床前一站,脊梁直挺、肩膀宽厚,浑身裹挟着一股风尘仆仆的阳刚之劲,举手投足透出一种格外沉稳利落的风范。
已有年余未见,这个岁数的年轻人总是成长的很快,镜鸿复心中感慨万分。
镜渊拎过茶壶斟了一杯茶,往榻前一跪双手奉上。
镜鸿复端起茶盏饮尽,嘴里药汤的余味被冲散,润得嗓子分外熨帖,原本那些不形于色的情绪陡然淡了。
他终是一叹,淡淡道:“跪着做什么,起来说话。”
镜渊抬起头来,一眼看到父亲持杯的手,瘦骨嶙峋青筋显著,桃花蛊造成的疮面已经愈合,留下了斑驳可怖的疤。
臂骨支棱在衣袖中仿佛竹竿挑晾着单衣,在一瞬间,镜渊几乎不能把他与曾经气宇轩昂的父亲对等起来。
见镜渊迟迟不肯起来,镜鸿复轻叹道:“为父不怪你。”
镜渊本有数不清的话想说,如今却突然语塞,沉默了半晌,恭恭敬敬一个头磕了下去。
“父亲不怪的是什么?”镜渊低着头,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是我擅自与绝尘成亲,还是我愿视他为妻?”他试探着,格外平静而突兀地挑破了窗户纸。
镜鸿复平和的面色陡沉。
他几乎瞬间意识到事情绝非他想的那样简单——他原以为镜渊是受了要挟,如今他醒了,事情总归有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