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1 / 2)
2.
锦林在床上又躺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里,只要她试图下床,她的床底下就跪倒一片丫鬟婆子苦劝。仿佛她要下床不是下床,而是轻生一样。
到第四天,在四个太医再三作保,保证公主身为天潢贵胄,祖皇帝的子孙,自有皇天照应,真的已无大碍……之后,她终于能起来动动了。
锦林迫不及待地要了沐浴,虽然腿脚还有些虚浮,但她总算能在丫鬟的掺扶下到铜镜前坐下来。刚一坐下,她就禁不住职业病地先感慨了一阵子铜镜的抛光工艺,远比她预料的要好。她的目光追逐着铸造在镜子外圈上的铭文,用的是上古的语言,她仔细辨认了半日,“云山何处不寄鹤。”
云夫人正开了妆匣取出梳子要为她梳头,闻言瞥向镜面,略微有些诧异地问道,“殿下认得?”
她的脸黑了起来。她说了真公主不知道的知识?糟了,现在真公主和她自己的知识记忆已经夹杂了在一起,如果她不细想就分辨不开。她再不小心点,还会脱口而出一些那个只知道打人打马球的姑娘所不知道的知识。他妈的,这个文盲!
她略一思索,决定赌一把。“姥姥不是说过么?我还记得呢。”
云夫人确实认得,锦林砸准了红心,她当然记不得自己提没提过镜子铭文的这等小事,也就略过这节,转而问道,“殿下今日似有感慨?”
“对啊。”她道,“有些感触,我既大难不死,保不齐便能百岁无忧。往后倒该多修仙炼丹了。”
后头端着捧盒的四韵笑了起来,“殿下从来无忧,也必定长命百岁,还说什么保不保的齐?”
锦林吁了口气,很是满意话又岔开了,也不再看铭文和抛光,这回仔细照了照镜子。半晌,她随口说道,“我长的不怎么样嘛。”
后头四儿五儿连同云夫人都怔住了,这回倒是五音说话了,有些结巴,“殿……殿下怎的说这样的话?别说宫里头,就是满京城的仕女算起来,谁也不及殿下美貌。这……这是怎的……了?”
锦林从镜子里瞧了她们一圈,也都很顺眼。她再仔细瞧瞧自己的脸,“倒也凑合。只不过若是跟想要长成怎样,便能长成怎样来比较的话,就逊色的多了。”
“啊?”五音惊道,“殿下,您今日这是又有些迷糊了,人哪能随心变化?除非是神仙。殿下,求仙的事,那可虚无缥缈,您不能再去水边山上焚香了,要不那样哪能……”
五音话都没说完,锦林就从镜子里看到四韵的胳膊肘怼到了五音的肋骨上,她忍着痛终于闭了嘴。
云夫人脸上的神色始终波澜不惊,一面挽起锦林的头发,一面缓缓地说道,“殿下,先太后的孙女里头,数您最像她老人家。”
她这话没再往下说,余味断在这里,似更绵长。锦林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会,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一个笑脸。放弃她原本时代的审美,倘或静下心来看,锦林长的不错。她下巴上的线条很柔和,眼睛没有大到夸张,鼻梁也不算十分高挺,但这其中浑然天成的韵味却让她的面孔生机勃勃。
她不觉伸出一只手,与镜中的女子手掌相贴,默默凝望着锦林棕色的眼睛,像与另一个自己携手相望。她们不曾真的相见,可她了解镜中人的一切,镜里镜外,虚实的界限如水波一般模糊。真锦林已死,但生时的记忆还在,便不曾完全逝去。假锦林尚在,却连自己的真名都记不起来,似乎也缺了一块。
所幸,缺少的总能补齐。她将停留在锦林生活中的时日也不过三年而已,三年以后她将飞回自己的世界,也许到时会再购买一具生物公司生产的身体,更健康,更美丽,然后将自己的意识下载进去。以后,她会不会在梦中再见到这张脸。
若有所思地,她低声念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锦林已逝,若是这世上还有在乎她的人,将会再多三年有她的梦境,这便是她能为使用这具身体所付出的唯一的费用了。
镜中云夫人的眼睛惊异地抬了起来,隐隐有些畏惧,“殿下说什么?这是谁的诗?” 锦林回过神来,“不记得哪里听过。许是市井小儿所歌罢了,姥姥没听过?”
这解释倒也说的过去,夫人幽幽叹了口气,细细绕起她的头发。“殿下没事真该少往外跑。”
不过后来她倒是常听见云夫人不厌其烦地嘱咐小丫头,平日里须得用镜套把铜镜套起来,莫使小人儿家失了魂。
现下她可坐不住,在坐褥上扭来扭去的,一径的不耐烦,云夫人只得再快着些。最后镜中的她只挽了家常的螺髻,钗钿珠花也只着了三五样,都是纤巧别致的。云夫人说她病中,宁可轻松些,她自然大为赞同。
如此这般梳洗过,再换了衣裳,锦林立刻就要到外头看看。这几日在屋里闷躺着,天明听得见檐下鸟鸣啾啾,夜来又听见细雨敲窗,她早就忍不了了,急不可待地想要出去走走看看。现在她既然起来了,那就谁也拦不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