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戏(2 / 2)
暖室的大门已经挽起帘栊,侍女手脚伶俐地撤下席案,熏笼里的炭火亮着微光,早已被风吹走余温,显得有些生锈的铜丝纹样也寂寂寞寞。少年慢吞吞地走到房间中央,从茶壶中倒了一杯热茶,若有所思地喝着。
再次出现时,秦桑已经脱下了纹饰华丽的舞衣,换上素色裙裾和罗襦,乌发在脑后松松地一挽,没用任何首饰,露出洗去艳妆后清水天成的容颜。
“娄小公子今夜可愿宿在奴家此处”,她红着脸,将丰盈的身躯贴近少年。
“好啊,我也想多陪陪你呢”,娄思夜笑嘻嘻地推开她,盘膝坐下,又随手指了指地面,示意女郎也坐下:“比起歌舞表演,我还是认为接下来会听到的故事更加令人期待。”
“既然人都走光了,秦姑娘也就不必再演戏了吧,免得我假戏真做,会惹萧朗那个书呆子伤心的。”
女郎微微睁大了眼睛,仔细看来,唇角凝着一点紧张的笑意,反问道:“娄小公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少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打一开始就没信过歌姬这番表演,自从十四岁起走在洛阳街上就被大姑娘小媳妇们不断扔花枝,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他还是分辨得出来的。再说了,他十三岁被父亲扔到飞骑营中历练,直到官授左中郎将,旁人或许不太清楚,但是说来惭愧,确实从未远离洛阳,怎可能在凉州有什么好名声?
倒是父亲曾经应募从军,数度征战吐蕃,现在丰州监督屯田军务。
想到这里,娄思夜的表情忽然带了一点古怪:“喂喂,你要找的该不会是我父亲吧?你们、你们俩——”
秦桑吃惊不小,快速出声打断了娄思夜不着边际的猜想:“您是说,娄将军现在人在丰州?”
得到娄思夜肯定的答复,她深深吐了一口气,似乎脑海里有根紧绷的弦松了,整个人有些脱力:“我以为娄将军已经带领西征大军凯旋归朝,所以才愿意跟着薛大娘不远万里,跋涉入洛。谁知道他竟然……去了丰州!”
“你果真是来找我父亲的?”娄思夜不可置信。
“我来找我的哥哥,吐蕃东侵时加入河源军,跟着娄将军在白水涧迎战,后来失去音讯的哥哥,” 秦桑静水一样的声音缓缓流淌出来。
她和哥哥算不得亲生兄妹。
她出生在敦煌西北,玉门关内沙漠与绿洲接壤处的小村庄,那里不分昼夜地吹着粗粝的沙尘,胡笳奏出的曲调苍茫又悲凉。敦煌多商队,自古是连通中土大陆和西域邦国的交通要道。沙漠气候古怪,地形多变,马帮行走往往需要雇佣熟悉地形的本地人指路,秦桑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员,生活清贫却也和乐融融。
六岁时,她的生活遇到第一次变故。父亲引路遇到尘暴,与商队一同葬身在无边的荒州之中。邻居好心的妇人收养了自己,兄妹两人便与她相依为命。
秦桑十三岁时,哥哥为了挣钱远离家乡,起初断断续续会寄来一些书信和银子,再后来便音讯全无。母亲镇日垂泪,哭瞎了眼睛,而自己在长时间的担忧后,终于下定决心辗转来到洛阳寻亲。
“父亲战捷吐蕃军队后不久,便升了左金吾将军、检校丰州都督,直接从鄯州赴丰州上任。而且按照我朝治军的惯例,府兵多在本地招募青壮男子,战事结束后,这些军士便作为镇戍驻军留守,”娄思夜思索着开口:“我觉得你哥哥应该还留在鄯州,柔远或龙支折冲府。丰州有自己的军队,父亲此番前去也有整肃当地军纪的职责在身。”
“只不过……”
“可是若哥哥仍在鄯州,为何久未有报平安的书信?”秦桑不曾留意娄思夜的迟疑,急急追问:“难道是在战争中……”
“碰上御下严厉的将领,操练期间不得与外部互通消息也并非不可能”,娄思夜想了想,安慰道:“父亲向来看重官声,若是麾下有死伤,一定会千方百计寻找将士的亲人加以抚恤,断不可能音讯全无。”
“我反而认为秦姑娘不应该贸然离家,若是恰好与令兄报平安的书信错过,不是白受了这一番煎熬。”
眼中的星河迅速熄灭黯淡下去,女郎闭上眼睛,埋首在颤抖的指间,克制地啜泣着。
娄思夜呆坐了一会儿,见秦桑始终不说话,有些不耐烦起来。再说此事若与父亲无关,他也就没了继续聆听的必要,最终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