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1 / 2）
对于白念南而言, 妈妈这个词实在是过于遥远与陌生了。
只有在他很小的时候, 才这样称呼过白芷婉。
后来用的多是些冷漠无情的词汇, 诸如直呼其名、神经病、疯子……
“白芷婉……她是个很美的女人, 比大多数明星都要美。她喜欢穿修身的旗袍，将头发……这样拢在一旁，以便露出她的脖颈。”白念南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她还很喜欢留指甲。白芷婉的指甲很漂亮，修得干净圆润，掐起人来……也格外的疼。”
他像是在回忆儿时的遭遇，模仿着当年白芷婉的行径，双手缓缓掐上自己的脖颈、手臂：“有时候掐的狠，我身上便会流血。白芷婉是个饮血的疯子，她看到我流血了，便分外开心, 也就高抬贵手暂时放我一马。”
夜风裹挟了水汽卷来，盛秋晚惊觉自己竖了一臂的汗毛。
白念南面上没什么表情, 继续道：“我那时每天巴不得她早点去死, 或者早点被人抓走, 怎样都行，只要让她滚就行。但我那时也的确没能想到，她竟然真的会有离开的那天。好看的女人果然不会没人要啊, 她再嫁了, 是个富豪, 我就被丢给了姥姥。”
盛秋晚嘴唇动了动。
他想说, 那是好事啊。
但他知道，那绝对不是好事。
因为他从来没见过白念南的姥姥。
“白芷婉在生我之前，还有个女儿，是我的姐姐。她大我十岁，从小和姥姥在一起生活，贸然多了一个我，她总是千百个不愿。我姐是个口是心非的，她每天嘴上嫌我烦，可事事从不忘我。她有三块钱时，只花一块钱给自己买糖，剩下两块钱留下来给我买巧克力……她是个好姐姐。”
“姥姥很爱笑。我姐上大学离家时，我抱着她的腿不让她走，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我是烦人精时，姥姥就站在旁边，眼眶分明也是红的，却仍要挂着慈爱的笑说我们两个是小孩。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我以为我……我以为我有家了，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白念南声音骤然哽咽，一滴泪猝不及防地滑了下来。
盛秋晚心里一阵兵荒马乱，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他像只盘踞山头的猛虎，蓦地遇上了一只可怜巴巴、满身疮痍的小白兔，一身凶煞之气霎时蔫儿了下来，只会傻兮兮围着小白兔打转。猛虎转了半晌，才稍微回过了神，手足无措地揽过白念南的臂膀，试图让他依靠在自己怀中。
白念南顺从地往他怀里一靠，将面容埋在他肩上。
盛秋晚肩上很快便有了一片湿润。
白念南浑身颤抖，每说一句话都是煎熬：“我姥姥死了，是我的害的！我非要让她过马路给我买东西，那路上车来车往的，我却只知道让她给我买东西！”
盛秋晚只觉得心里像是打翻了无数碗苦汤一般。半年前郑恒那句“他姥姥是他害死的”一直刻在盛秋晚心上，直至今日，他终于明白原委。
可这原委太沉重了。
太沉重了。
盛秋晚实在是连其万分之一的痛苦都难以体会，遑论安慰。
苍白的话语不如保持沉默。
“我的姥姥没了，我便又一无所有了。”白念南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将所有泪意强行吸回，随即用力在眼睛上一抹，故作坚强地从盛秋晚怀中撤离，仰头望着那不为任何人所变化停歇的喷泉，眼中是变化莫测的光彩，“我姐自那之后，只和我说过一次话。”
“她说：‘如果杀了你能换回我姥姥，我现在就会杀了你！但是不能，姥姥不会回来……你的命是姥姥换回来的，知道吗？是姥姥换回来的！谁也不能决定你的生死，连你也不可以！’。”
“我便不敢寻死了。不敢了。”
“而我妈……那个疯子……也再也没有见过了。”
他和疯子的缘分过于浅薄。最后一面便是在姥姥的葬礼上，那女人心中仅有的一点亲情大概就是对于这位苦命母亲的，但那亲情也着实只有一点。
她远道而来，只在人群外，远远瞧了一眼，连礼堂都没有进。
白念南只看了她一眼，便被前来悼念的人遮住了视线。
待那人从面前走过后，白芷婉已经消失了。
那是白念南最后一次看见她。
就这么匆匆一面。
白芷婉走了，姥姥走了，白秋水也走了。
所有在他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全都走了。
很奇妙。
原来无边的困苦用言语表达出来，也不过就是这么平平淡淡地短短几句话。
喷泉的音乐演至高潮，水柱一波推起一波，如一道雪白长箭直冲天际，在到达顶峰后，化作漫天细雨，映着花样人间洒落。
盛秋晚脸上感到了些许凉意。
他看到白念南脸上有水光。
他分不清那是眼泪还是落水。
“水洒下来了。”盛秋晚在他脸畔轻轻一抹。
白念南闭上了眼睛：“嗯。”
抚过少年脸庞的手指无意识揉捏着，盛秋晚问：“你恨你妈吗？”
“我是不是应该说不恨？好像这样听起来比较伟大。”白念南低着头道，“但我真的好恨她啊。”
盛秋晚叹了口气，说：“恨也正常。”
“我还……恨我自己。”白念南盯着自己的手指，“当年我要是杀了她就好了，一起从这世上消失，一了百了。”
盛秋晚心脏狠狠一紧，嘴唇颤了数下，才道：“还好你没有。”
白念南抬眸。
盛秋晚看着他，轻轻拨了拨少年额前的碎发：“那样我就不会认识你了。”
白念南静静看了他几秒，忽然一笑：“你突然这么温柔，我有点不习惯。”
盛秋晚也笑了笑：“能让你心情好点，偶尔温柔一下也没什么。”
人呀，便是被人推着成长的。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经历各种各样的事，领悟了不曾领悟，继而学会了不曾学会。
盛秋晚面上牵出笑意，心里却是一片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