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2 / 2)
“子夜兄大才,这个都瞒不过兄台的眼睛。佩服佩服。一开始我就不应该骗子夜兄,只是为了完成朋友所托,才想出此下策,万望子夜兄海涵。”
子夜笑嘻嘻地摆摆手,“能够写出这等痴情厚义话本的,心里一定干净的很。这等人无论是谁,我子夜都心向往之。个中即有苦衷,瞒不瞒的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此,你这个朋友我帮定了。明日我们动身去尚书府之前,请你们家公子在这勾栏相侯,我带他前往秦府。得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也算是玉成了一桩美事,岂不快哉。哈哈哈哈。”
冯益临走时,子夜吩咐手下包了一大包银子给他,但冯益说什么也不收,正眼瞧都没有瞧那银子一眼,好像那是一包土。能对金银如此不上心的,绝非寻常人物啊。
子夜一脸尊敬的送走了冯益。
为了要见到自己意中人,居然可以折腾出一个轰动临安的话本,然后假装戏子,混进府邸,只为了看对方一眼,子夜想想当初自己搞的那一套,真是自惭形秽。
但也许是夜太长,也许是子夜许久以来的防人之心太强,他还是嗅到了一丝危险,被无辜的祸事牵连的危险。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果明晚在戏台上,那位冯益的朋友见到秦尚书的女儿后,一时把持不住,冲下台去,所谓为情痴狂,这种推理完全合情合理,那秦尚书怪罪下来,子夜作为戏班子的班主怎么交差?冯益口中的这位朋友这位公子哥也许门厅高贵,尚书不好发作,但是对他这么一个原本就是末流戏班子的班主,尚书府的板子估计轻饶不了。子夜不想死在西湖那夜追拿他的恶人手里,但是更不想被不相干的板子打死。所以,他可以做好事,但是也防备坏事,所以,尚书府的戏台上,鹿童是冯益的那位朋友,梅童就是子夜。
这两位仙童的台词都不多,子夜要在意的就是盯住那位爷,一旦他有任何冲下戏台的痕迹,子夜就会立马把他扑倒在地,同时捏住他可能乱叫的喉咙。这个差事他只能交给他自个,一是一切都只是源于他的杞人忧天般的担心,这担心他不能告诉戏班子的任何一个人,因为冯益叮嘱他务必要为朋友保守秘密,就说是票友。二是子夜怕真出乱子时,自个找的人走神,误了差事。所以,他只相信他自个。虽然知道他是一个演戏很烂的人,但是好在那个仙童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就是全部的脑筋都在考虑这些个,子夜忘记了对于他自个最重要的事,那就是要用上妆术把自个的脸弄成另外一个人的,这样他才能不被认识他的人给认出来。
到了尚书府后,戏准备好了,府里的主子们也晚饭完毕,管家一声号令,戏就开始了,躲在幕后的子夜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戏台上灯烛萤煌,照的什么都清晰可见,而对面观戏的厅子却熄了灯黑乎乎的,隔离十几步的距离,从戏台上看过去,眼睛习惯了灯火,根本就看不见那厅堂里的女眷,所以,这位爷是失算了。他要见的姑娘根本就看不见,看来他还得想别的法子才是。
等到盗仙草这一幕时候,爷和子夜登场了,子夜还是小心地盯着那位他,怕他冲动起来。好在除了嘴里各种小动作似乎很是不甘心之外,那位爷的脚法还算是规矩,完全按照鼓点围着白素贞晃动。
客厅观戏的少容看到了这一幕,她的心突然颤巍巍地由慢到快剧烈抖动起来,抖得她一直紧攥的丝帕都掉在了地上,她强忍着没有尖叫起来,手下的丫鬟捡了丝帕还给她时,少容趁机看了一眼赵缨络,发现她聚精会神看的仔细,整个人已经完全入了戏,少容不好意思打扰,就半认真半焦躁地等到剧终人散。
“盗仙草里的仙官我好的像认识。”关了房门,屏退左右后,少容很细声地跟赵缨络说。
“啊,怎么可能,你看走眼了吧,你可是第一次来江南啊。”赵缨络神色异常地说。少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幕的回忆里,眼神空洞空泛,一副魂丢了的样子,她没有注意到此时的赵缨络似乎被她的话刺激到了。
“他穿着仙官的戏服,看上去是与以前多少不同,而且演那个角色,他登台的时候也有限,唱词有就两句,但是我敢肯定就是他,那声音就是他,绝对不会错的,不会错的,我永远不错记错他的声音。”少容说着说着,脸颊和眼睛里都飞进了春天里桃花的颜色,她边说边双手搂住了赵缨络的胳膊,好像赵缨络就是舞台上的那个人。
“是谁?你说的是谁啊?”
“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他啊,那个因为我失去记忆的那个人啊。他在临安啊,他在临安啊。”少容最后八个字说的很娇羞,脸都红了。
因为自己的心事而在这个晚上反应有些迟钝的赵缨络这才明白过来,她紧张的心里一下子松弛下来,笑嘻嘻地说。“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你跟他还蛮有缘分的么。”
“这颗心千百载微波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波澜?”少容害羞地把头埋进赵缨络的怀里,嘴里却同时欢快地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既然知道他就在临安,就在今夜这个戏班子里,那再见到他就很容易了。你明日找个机会偷偷去看他吧。”
“嗯。可是如果他还是记不起从前的事,我跟他说了他也不相信我,那该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他还记不起从前的事呢?”
“他如果记得从前,那以当年他对我的那份情谊,我想他就不会还在临安,他肯定到北方找我去了。”
“嗯,也是。不过,我想假使他依然记不得过去,假使他心里不相信你说的话,以为是骗他胡话,他表面上也会假装相信你的。”
“为什么?”
“因为你太漂亮了。而且他今夜来过这府邸演习,看来他在临安混的并不好,不过是一个没身份没地位的贱民。这种人天天只为了填饱肚子拼命,能不能娶到老婆都另说。而如今这么一位漂亮的大家闺秀的爱慕之心落在他身上,他一定不会相信,但是他会假装相信。他不会错过黄粱一梦哪怕是做梦也要做的幸福的眩晕感的。”
少容被缨络说的咯咯笑了起来,但是那不相干的第三者身份带来的快感一晃而过,这毕竟是她的大事,她的眉毛又皱了起来,她担心地说,“我可不希望他撒谎,我不希望他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还是喜欢从前的那个他。我明天一定要见到他。”
“那我们今夜就早点安歇吧。你养足了精神,明天漂漂亮亮的去见他,今晚不准失眠啊。哈哈哈。”
赵缨络辞了少容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她坐在桌子边,守着一烛的光亮,单掌托着她稚嫩的脸庞。
少容说她认出了戏台上那个仙官时,赵缨络差点惊讶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不过,好在很快她就听出来原来少容所指的和她自己在意的,并不是同一个仙官!真是虚惊一场!
关于六哥接受金人重任南下江南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她听说正是因为六哥选择了跟金人合作所以,他们留在北国的这些赵宋宗亲才被金国厚待。应该说六哥给了他们所有人希望,但是,是不是说六哥也给留下的人指明了一条路:那就是放下对金人的仇恨,在远离故土的北国跟金人合作?
十八岁的赵缨络本来是一个从来不知道恨为何物的女孩子,她在无忧无虑的皇宫里长大,在一大群快乐的人中间长大,被围着,被宠着,被一种努力营造出来的幸福浸润着,然后靖康之耻,一切就都变了,她目光所及,突然就从鲜花盛开的春天切换进冰雪皑皑的寒冬,她尝试着学习其他人,在心中去种植仇恨这种东西,那真是一种煎熬。因为要一个快乐了十八年的人去带着仇恨生活,不亚于要她永远脑袋着地倒立生活。所以,在她得知她从小尊敬的六哥选择了跟金人合作这样一条路之后,她快乐的本性又重新绽放了,她觉得自己又是一个正常人了,然后她接受了完颜宗翰,也接受了被带到临安。然后就是在无数个物是人非之后,她跟自己的六哥不期而遇。
中间只隔了一个戏台。
有那么无数次,十八岁的赵缨络看着二十六岁的六哥,心里多想像从前一样,任性冲过去拥抱,快乐地拥抱,就像当年迎接哥哥们打猎归来一样,只是这一次,如果要拥抱,那一定是死死的拥抱,因为她不知道拥抱完这次,见完这次,还有没有下一次。可是十八岁的赵缨络,之前一直快乐成长的赵缨络知道自己十八岁以后已经没有任性的资格了。她学不会仇恨,但她学的会压抑。
她始终没有冲到台上,虽然她知道自己多么渴望骨肉拥抱带来的那种温暖,虽然她知道这温暖对她有多重要,现在给她一点温暖,她就会有还活在春天的幻觉。哪怕是幻觉,也是好的啊。但是她做住了,没有动。
六哥在戏台上没有一句台词,只是跟着走动,跟着打斗,但是赵缨络却知道六哥一再重复的说了很重要的事情。
六哥一再重复,无非是担心她看不清他的嘴型,他如此,可见,那些托付有多重要。
这个晚上赵缨络看戏看到最后,已经看不到六哥再登台的时候,她紧绷的神经开始游离,她忍不住想起当初跟六哥玩耍的情景,
“六哥,为什么要学读唇术啊?”
“因为我们宋人讲究非礼勿言,我们皇室更应该做榜样,以后你长大了,嫁人了,如果受了什么委屈,凡是不能大声说出来的,你都可以通过唇语偷偷告诉我,这样,我就可以帮到你了,你就可以不受委屈了,可以永远快快乐乐了。”
几年后,没有想到,他们曾经带着欢笑练习的读唇术,却用在了另外一个场合,为了另外一种目的。
赵缨络想到以前无忧无虑的宫廷生活,想起疼爱自己的父皇母后,想起靖康之耻,想到自己现在的生活距离曾经的设想偏离了那么多那么远,她的眼泪终于在躲藏了十八年之后,成熟了,晶莹如珍珠,一颗颗,迸落出来,散落进无边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