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2 / 2)
空空色色要分明。”这是老法海的唱词。
许仙在断桥上对白娘子说,“太上忘情,百般恩爱,叫我怎舍得娘子。”
“喜相庆,
病相扶,
寂寞相陪,
人间竟有这般滋味!”这是白娘子叫人掉泪的唱词。
“水柔柔山盈盈,
春日西湖最多情。”这是话本一开始的唱词。
子夜一瘸一拐地走起来,边走边用他用他自悟的调调唱着话本里的词。
班主惊呆了。
戏班子的一众人等呆了。
好像丢了魂一样的,好一会才苏醒过来,班主嗷嗷叫着,似乎是一头饿了很久的猪好不容易看见了主人来喂食一样,朝子夜扑过来,一把拦住子夜,扑通跪在子夜跟前,“恩公啊,你可不能走啊。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那被被他扔掉的话本,也被戏班子的兄弟重新找到捡了回来,抖掉灰尘,递给跪着的班主。班主双手捧着话本,贪婪地看起来。
读了几页,他已经确信他手里的是什么了。
子夜从此成了戏班子的镇班之宝。班主还重新雇了一个杂役,子夜现在什么都不用干,“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随时去任何一家勾栏去找那些个年轻貌美的姑娘。随时啊。”班主用挑逗的眉毛暗示子夜。
赛男也听到了子夜重新留下了的消息,是好闺蜜偷偷跑到她的房间里告诉她的,赛男大怒,是的,她怒了,这人世不光是男人可以发怒,女人也可以。
她怒冲冲的不顾美感,大步流星地以一种男人的步伐,踏地声,呼吸声,一脚踹开了她堂哥的房门,“这个人渣必须滚,必须,我不想看到他,一刻也不行。”
班主早料到她会如此,笑嘻嘻地说,“妹妹息怒,你错了,他不是人渣,他是人才,来来来,你好好看看他写的话本。”
“他会写话本?那老母猪也会上树。”
班主对堂妹的用词多少有些尴尬。他这才想起来这个妹子是不识字的,给她话本她也看不懂,文绉绉的唱词部分,你就是读给她听,她也未必领悟得了其中的精华。“这样吧,如果你能给我找来五千两银子,我就把他轰走,马上。”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小子,不,子夜公子是座金山啊。”班主看来真的把子夜当成心头肉了,称呼都开始变了,“我们之前是有眼不识泰山啊。他写的话本,为兄看了,的确是难得一见,是精品中的精品啊,我们要发财了啊,我们可以在临安挣到大钱了,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子夜公子是我们的宝啊,我把他轰走,这得多蠢啊。你听到的那些事,为兄问过他了,那都是为了写新话本才厚着脸皮委屈了他自个儿,哪里是那些不懂他的人背后嚼舌头说的那样不堪!你想想,来看戏的,都是有身份人家的女眷,子夜公子如果真像那些流言蜚语一般做了不堪之事,那要打断他腿的大户人家肯定会涌破门啊,还用我们赶他走,可是,到现在,你见过一个闹上门来的么?没有啊,这是其他戏班子别有用心的给我们使绊子啊。妹子啊,我们要当心啊。”
赛男看看堂哥,看看他说的的确像是肺腑之言,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她的气就消了很多,气息渐渐平顺下来。其实她也知道,她怒的不是子夜沾花惹草,而是,那些个在大海上的时日,他一再跟自个儿暧昧,但是却始终没有再进一步。她一直都对自个儿很满意的,觉得她也是娇滴滴的花朵一样的人儿,可是来临安后,子夜看她都像是看见布做的绒花,他年轻的脸上像涂了胶,表情掩盖着,不给她看他真实的喜怒哀乐。她本来还可以继续安守着本分,继续等着他再变回海上那样的有风情的他,可是勾栏里的那些流言蜚语让她吃醋了,起了勾斗之心,所以,她煽动堂兄撵他走,那样做,她是忍痛做的,因为无论他喜欢不喜欢她,其实,她都想永远看见他,有他在眼前晃动,日子就是好的。但是,她又按不下争强好胜的心,醋意上来了,她想着既然进不了他的心,就搅了他的心,不给他平静,最好给搅烂了,稀巴烂那种。
“他的话本真的就那么好?可以值五千两银子?”
“那当然,只多不少。”
“堂兄当初带我们离开泉州,北上临安的时候,也是这样夸海口,夸赞我们辛苦排练的话本的。结果呢?现在连租子都是问题,我看先不要说大话,死马当做活马医,是骡子是马,遛完了再说吧。”
然后她轻飘飘的走了,像一个女人惯常的那样。
话本认认真真的排练了。班主又配合剧情需要,去城中当铺抵押借贷,置办了很多行头。子夜不明就里,觉得班主挺神的,明明都快揭不开锅了,房租都交不上了,居然还能变戏法一样变出来好多新戏服。其实,此中的道道就是那个话本,班主拿着话本找到当铺,当铺掌柜的细细地看了一遍,也觉甚好,当即拍板放银子。
排练的时候,赛男也得了闲,过来看两眼,有些时候,她看的有点走神。
一个人和一条蛇的爱情故事。
一开始闺蜜嚼舌头说起新话本的内容时,她听了一耳朵就听不下去了,讥讽地说,“我就知道那个人渣写不出什么正儿八经的东西,你看,果然,变态的很,跟他那个人一样,可偏偏我那轴哥哥被那人渣的猪油蒙了心,不辨好坏。”闺蜜知道赛男跟子夜的梗,就不好意思再继续说下去了。
排练几日后,到了饭点,戏班子聚到一起吃饭时,赛男不间断地听到了别人嘴里惊呼感叹新话本之妙的话语,她也渐渐跟着的心动起来,好奇心上来,就得了闲,去一旁看那排练。她看愣了,入戏了,她接连几个晚上都翻来覆去的睡不好,她在心里想,他可以让一个人爱上一条蛇,为什么他自个儿就不能爱上我呢?我也是一个人啊。他可以把话本写的那么好,说明他的心青花瓷一样的细腻,可是他为什么却不肯细腻地待我?
勾栏不大,偶尔赛男也会碰到又从别家勾栏看姑娘回来的子夜,她看着他俊俏的背影,心里想,他还是那么不收敛。他究竟想要干什么?真若那么喜欢好看的姑娘们,可也没见他带一个带回来啊。他真若喜欢好看的姑娘,凭着他好看的模样,走正道一样可以接近那些姑娘啊,为什么偏要这么变态?但是无论如何,她之前那么一折腾,可能她再也不能更近的接近他了,她怅然的在心里想。
新话本白蛇传的演出终于开始了。
他们之前费劲巴拉地对新戏做足了吆喝,但是,第一日来的人保持了他们勾栏的传统,一如既往的稀稀拉拉,主要是闽南赏脸的乡党。看到台下空荡荡的,班主面如死灰。虽然这一次假装买了票给支持的乡党们表情很投入,高潮处还配合的动情加流泪,但是他们可以影响的真掏银子的客人太少了,难到真如赛男所说,这一次他又看错了?
为了放手一搏,借到足够让戏班子翻身需要的银子,班主带着戏班子的人挨个在当铺的文书上签了字。
那是卖身契。
如果不能还钱,就要卖身给当铺,之所以戏班子里的人都傻乎乎地签了,是因为文书一共有两页,而班主只给大家看了不甚重要的第二页,把第一页藏了起来。戏票卖不出,还不上银子,等待班主和戏班子的是什么,他早就一清二楚了,该如何应对,古圣先贤早就教过他,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在他鼓动大家北上,以为可以在临安找到大富大贵,而不幸连房租都要交不出来的时候,在堂妹跟他诉苦,讲述子夜之恶,他本打算让子夜滚蛋之前,其实他就已经动了自个儿偷偷滚蛋的念头的。一个不能给他富贵的戏班子,他继续攒巴着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第一日的演出落幕,勾栏关门的时候,班主消失了,他终究承受不了这样的失败。这个消息跟第二日的日头一样迟迟出来的时候,大家还只是知道班主不见了,一开始他们并没有把他往坏里想。但是他们中的一些稍稍聪明的人,开始想到了钱,他们恐慌起来。他们没有看到当铺文书的第一页,也不知道还有第一页,但是他们知道他们是借了当铺的高利贷演出,知道也耳闻过当铺逼债的凶恶,但是稍稍聪明的人提议说,冤有头债有主,这背债的应该是班主啊,另一个说,那挨千刀的这不脚底抹油了么。稍稍聪明的说,我们可以再找一个班主,这债不就有人扛大头了。谁?谁愿意在这个时候替大家被黑锅?稍稍聪明的人坏坏的一笑说,子夜啊,那家伙心思都不在戏班子上,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外跑,天天吃戏班子的,喝戏班子的,睡戏班子的,这话本还是他写的,如此十恶不赦之人,这债他不背,老天爷都觉得不公。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赛男作为其中的一份子,她对这样的提议并不反对,如果戏班子的欠的银子能够都推给子夜的话,她不反对在数目后面再给加个零,但是她反对一切可能把她和子夜牵连到一起的字眼,“说那小子天天睡戏班子的,这个睡字这种说法,我反对啊,谁要是乱嚼舌头,本姑娘第一个跟他死磕。”
就这样,这一日,收拾好一张夸张的脸,又要出门去寻花问柳的子夜,被一众人堵在了门口,逼着在另外一份文书上签字画押,他成了戏班子的新班主。他们哄他说,班主夜里突发中风,被一辆马车紧着送去名医那里诊治了,现在小命朝不保夕,随时可能撒手人寰,赛男姑娘正陪着呢,班主临走前留下一句话,班主之位交予子夜公子。也是,戏班子耗尽精力财力打造的戏,话本是子夜写的,有写出如此精妙话本的子夜公子统领如此一个小戏班子那都是屈才了。
众人好话说尽,子夜最后嫌麻烦,就这样在一份新起草的文书上草草签上了他的大名,众人觉得还不够,子夜又摁了手印。
班主跟当铺借贷的文书,并没有找子夜签字,因为他怕子夜,能够写出那样话本的,一定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说不上他的花花肠子比长城还长,所以不够自信的班主放过了子夜,怕他会看出文书还有第一页。
拿到子夜签名画押的众人,看着子夜又去看姑娘的背影,他们齐齐松了一口气。但是稍稍聪明者又说,今天得派个人跟着他,万一他后面忽然想明白了今天这档子事,他也学班主跑路,不回来了,那锅不还是落到我们头上。
就这样,子夜跟踪姑娘,他自个儿也被人跟踪了整整一日。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勾栏的气氛已经大不同于上午。
一众人等兴奋地围着子夜,说这家伙是不是个福星,他今日一当上班主,我们就吉星高照,宾客满门,时来运转,这话本还是他写的,看来,他做班主,是老天的安排啊。一众人把子夜举了起来,鲜花一样抛向空中,当然他们没有忘了再接住他。
原来昨日的客人今日全部返场,全部买了票,而且带着家眷,可以鼓动的熟人,一个带一群。听说过餐馆有回头客的,但是唱戏的,居然还有回头来听同一出戏的,戏班子一众人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晚上,整个戏班子兴奋的不得了,好像时过大年。只有不明就里的子夜疑惑地说,“一开始不就预计这戏会大卖吗?偶尔有一出戏做的好,也是正常。哎,班主怎么样了?”子夜忽然想到病中的班主。
“他啊,”应答的人先是哈哈大笑起来,“去阎王爷那里了。”
“啊,”子夜对这样的回答感到很黯然,“那我们这样庆祝是不是不太好。是不是应该筹划一下怎么给班主办丧。”
“这个你要问赛男姑娘,她是他的堂妹啊。”
没等子夜张口,赛男自个走过来了,“我堂兄跑路了,为了筹备这台戏,他跟当铺借了很多银子,把戏班子能抵押的都抵押了。昨天客人不多,他以为事情黄了,所以就趁夜跑了。”
“啊,这个,这个,原来这样。”子夜忽然明白了早上的噪杂。
“明白了?明白自个其实是个笨蛋了吧。如果这戏今天卖座还是不好,那么你就会被放到火上烤,烤你个乳猪,烤你个全羊。”赛男哈哈地笑起来,她喝了不少酒。她就是想打击子夜,她就是不想看他得意,她就是想让他知道他在她心里有多糟,他不光是变态,渣男,还笨的要命,被人卖了都可能会笑着替人数钱。当然,笑声落地,寂寥会包围着她,她在他面前永远只能痛快一时,痛苦一世。
一众人不提防赛男会揭开老底,大家都很尴尬,幸好本来都已经吃的七七八八的,都饱了。就各自说了个由头,散去了。
第三日,到了他们勾栏门口的客人来晚的已经买不到票了,站票都没有了。
第四日来的客人的一半已经需要预定了。
很快,整个临安城就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