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1 / 1）

那一夜，子夜脸色煞白，混在人群里，逃出了苗府，他一路上不断地命令自己镇定，他的脚步却软弱地不听指唤，步履阑珊的，像个喝醉的寿星，他知道，那是吓的。最终，他回到了住处，中间不曾拐向任何一个巷子逃命。他的意志压过了慌乱的求生本能。他知道在慌乱中被本能裹挟做出的判断往往是错的。

如果在宴会上他就被认出是王渊的同党，那么他绝不会活着离开，即使苗将军的人怀疑到子夜，要放长线钓大鱼，那么回家也是最好的决定，因为现在去任何地方，都是在给收留他的人惹祸上身。而且晚上突然冒出来的逃亡，无计划的逃亡，很容易被巡夜的人缉拿，一旦不能对答如流，且毫无破绽，那么本来平安无事的，就会被带进衙门，套上刑具，插指鞭臀的，那滋味，想想都难受。

所以，他回到了乌衣巷的住处，那房子从外面来看，跟其他的房子一样，里面差别可就大了，他可供追查的东西太多了，一堆毒药。王渊死了，苗将军一定会顺着脉络查下去，那查到他，查到这间屋子，只是早晚的事，他用那个夜晚剩余的时间，来毁灭证据，来琢磨逃亡。

一夜平安度过，第二天开始了。

一夜没有合眼的子夜从窗户迅速爬上屋顶，轻灵的像一只猫，然后弯腰往四周看，没发现盯梢埋伏的人之后，他脚踩屋脊，一个个走过去，三转五转之后，到了一个僻静处，他跳下来，直直腰，朝临安城的南北大街走去，那是临城的主街。走在大街上，经过昨夜的准备，他看上去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南北大街名字简单，可街道两侧却是包罗万象，天南地北的东西，天南地北的人，应有尽有，北一段武林路到众安桥主要是勾栏瓦舍的娱乐之地，稍中间的官巷口到鼓楼是买卖日常用品的商铺和各种酒楼酒肆，鼓楼到万松岭是跟随皇帝南下的中枢机关所在，最南端的万松岭原是州治所在，现在是皇帝的行在。这些，子夜都门清。

总之，天下很乱，临安很热闹。尤其是到了饭点，各个酒肆饭馆经常十之八九是食客满满，今天子夜要去的，就是最有名的樊楼。

他顺着各种交错的人流来到了樊楼，这中间他又换了一身衣服，脱下的那身，他早已变戏法一样的扔掉了。他低头进了樊楼，那头低的像是一个没头的人，能做出这种动作，他也是一个人才。有伙计上来挡住了子夜，子夜说，我要见马掌柜。这个伙计似很明白事理，马上把子夜领到一个隐蔽的暗间，然后说，爷您稍后，小的马上去禀告。然后退了出去，很快，这个伙计又折返回来，领着子夜进了另外一个包间，打开了一扇暗门，从包间的暗厢穿过，再七拐八拐的走上几步，酒楼的掌柜老马就已经在迎候了，他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

子夜始终不知道当初老马为什么跟他说那句话：有事可以来找我。

看来这个老家伙早就算准了子夜会有事。

当然人的一生，酒酣饭饱之余，会遇到很多跟你说这种话的人，他们或拍着胸脯，或捶着桌子，其实都不过是酒话而已，慷慨激昂的，不是交情使然，是酒的烈劲使然。那些话，他们自己都不当真的，听的人就更不能当真了。谁当真谁就输了，头上一定会被扣上一顶帽子，傻冒，这就是一种高雅的成年人游戏。什么叫成年人，什么叫酒局，就是一帮无趣的人为了找趣，拼命喝酒拼命划拳拼命说话，说的没有一句人话。

但老马不是这种酒友。

他那天根本没有喝酒，酒局也跟他无关。那是枢密院下属细作组织的一次内部庆功宴，这样的庆功宴多是在隐蔽的大宅里举行，但是这样的聚会重复太多之后，就有人图新鲜找刺激，提议去樊楼乐乐，说那里无论酒水还是姑娘都非常过瘾。这才有了子夜和老马的萍水相逢。子夜在临安城是没有多少交游的，他不太喜欢跟人接触，他的座右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人不如少一人。所以，遇到事了，还是关乎生死的大事，他要找个搭一把的人，只有这个老马。

那次庆功宴上，子夜觉得樊楼的酒水的确是好，就多饮了几杯，中间难免上了一次厕所。就这么唯一一次的上厕所放水，他就遇到了这个提前预知可以帮到他的老马。子夜因为组织做事的隐蔽性，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已经非常注意巡视左右前后了，但是在那个幽暗狭窄的空间里，老马还是鬼魅一般的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并且在子夜扭头看他之前说了那句话：有事可以来找我。然后他绕过子夜，抢在子夜前头离开厕所，留下另外一句话：我叫马扩，这酒楼是我的。子夜事后的判断此人可靠。话都分成两半说，可见谨慎。做事非常注意保护自己，是为可靠。要知道他趴在子夜耳朵边上如果再磨叽一会的话，子夜要想用毒药折腾他两下子。

一个会保护自己的人，才能保护别人。

这次登门，借了外面的光，子夜才看清楚了老马四十开外的脸，一张刀削过的刚毅的脸，鼻子带着鹰勾，双目像张开的弓，的确是个有力度的人。

当时，烟草还没有传到中原，男人们能够贪恋的就是美女和酒水了，只是还没有白酒，只有黄酒，和部分的甜酒，所以喝醉的人往往说：浊酒一杯家万里。因为引进了泰国的新品种水稻，收成上大大提高，粮食有了剩余，余粮多，可以酿造的酒也多，禁酒令也废止了，寻常百姓也可以买酒作乐，但是私人还是严禁酿酒，只能向朝廷特许专营的酒楼买酒。所以，能够在临安城开一家这么大的酒楼，躺着就把钱挣了的，绝不是普通人。当初庆功宴上，子夜曾经问组织里的同僚这酒楼为什么叫樊楼，可是有什么讲究，一个老哥哥借着酒劲，吟起诗来：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承平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当年的东京府也有一座樊楼，是东京城里最大的酒楼，登上楼顶，可以一览皇宫大内，为此惊动了圣驾，还专门下旨，不准樊楼西侧凿壁开窗。”老哥哥喷着酒气，哈哈大笑，“起名樊楼，感念往昔啊。

这就是上门之前子夜对老马所知的一切。

相见落座后，子夜开门见山，“我要在这里避避风头。”

老马爽快地点头，说，“好。我会安排好一切。”

除此之外，老马没有追问更多，子夜也没有细说更多，之后他被带进了樊楼的地下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