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骨(5.8修)(1 / 2)
云韶掏出一把小巧的银梳扔给女郎,梳身上鎏着一弯新月和一朵半开的芙蓉花。
他是五日前,在拜洛坛附近的桃林里找到这把梳子的。因为祭坛倾塌,连带方圆几尺的地方都在进行重建,做工事的匠人不识货,挖出东西随意乱丢,倒被二市的古玩商人捡了不少漏。这梳子,大概也是谁带了出来,又扔在树林里的。
“祭坛下有个密室,里面放着一个金丝楠木的盒子。我想,里面放的,是你的骸骨吧。”云韶放柔了嗓音,轻轻地说。
娄思夜愕然:“你怎么知道?金吾卫第一时间就把密室封住了——”
他怎么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
谢承音可以通过触摸,从旋律和乐器上感知一些模糊的情绪,云韶自小兼修咒术和乐理,所思所感可比她精准得多。内教坊的伶人在秘阁郎中的授意下,弹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大唐拜洛乐》,娄思夜不明白个中玄机,他却一听就知道了。
这哪里是祭祀享灵的乐曲?全无圣制的恢弘壮阔,与一股饱含不屈和愤恨的怨气互相呼应。几乎要实体化的黑色戾气弥漫在祭坛四周,侵入演奏者的身体。如果不是有秘阁局的人在一旁念诵往生咒以化解,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伶人只怕是一天都撑不下去。
“你们以为镇神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从拜洛坛修建的第一天起,坛底只怕就设下了献祭魂魄的阵法。”
云韶叹气:“我最开始不知道镇压的是谁,后来还是香囊提醒了我。玉楼春的老鸨说,初云最近总感觉精神不振,浑身乏力,时常陷入昏睡,醒来后不记得做过的事情,大概是因为身体被魂魄侵占。可若是含有戾气的魂魄侵入活人身体,后果会远比这严重得多。我思来想去,只能解释为魂魄与宿主有某种血亲的联系,抵消掉一部分伤害。”
初云讨厌桃花,那是因为她几年前突然失踪的姐姐,最喜欢……桃花了啊……
初月低头抚摸着银梳,哀婉的表情让她平淡的面部线条多了几分动人。
“可她为什么能够幻化成洛川神女的样子,还知晓那么多前尘往事?”谢承音不解。女郎在幻境中的一颦一笑,一字一句,虽然不见诸于任何记载,但她却莫名觉得那些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并非谎言。
“真是个……到如今都那么单纯天真的神女呐,”初月淡淡地笑了。
她的灵魂被生生地从身体剥离出来,禁锢在祭坛底,如跗骨之蛆的疼痛一天一天地折磨着她,令她忍不住诅咒这粉饰太平的一切!
记不清是哪一日她开口回答了神女的第一个提问——从外面现在是哪朝皇帝统治开始,交流变得不那么艰难,她也在那温柔的神力安抚之下,不再脱口而出的字字句句都带着恶意和讥诮。
自己的人生终止在双十年华,乏味且平淡,所以多数时候,她更倾向于做一个聆听者。
听那神女每日絮絮叨叨,存活了数百年的岁月中有如此多刻骨铭心的回忆,少女时期的明快与俏皮,成年后为幽静无波的风姿所取代。她孤独地在山川河水间跋涉,与嘈杂的人群擦肩,和冯夷重复无休止的争吵,为自己被背弃的命运哭泣。当她抚摸琴弦时,寂寥就像汹涌而至的洪水,淹没了她,也淹没了自己。
然后……她就遇见了那个人。
怪谈故事里单纯而美丽的天女,总是会爱上人间的男子,褪去一身神力,义无反顾地追随与相守。
可是深情而圆满的结局总是少数,悲剧和背叛被古往今来的诗人、文人写了一遍又一遍,却依然有人前仆后继,企图以一腔热情来熨帖那些平凡又怯懦的心。
“他们不值得,根本就不值得!”初月的眼中燃起一点奇异的火光,随着情绪越烧越炽,“为什么做错事的那个人反而逍遥自在,被抛弃的却要郁郁不得终?我想不通啊,我想不通,杀掉我的人,杀掉她的人,到现在都还活着!”
所以她附在初云身上,四处赠送香囊,凡是接下信物的人都会被拖入幻境之中。哭有什么用,心软有什么用,思念有什么用?如果眼泪和执着能够打动那些冷硬的心肠,她又怎会最后落得生魂剥离的结局!
一直沉默不语,让众人忍不住以为“这小子是因为实在太笨而放弃理解了吗”的娄思夜突然开了口:“报复会让你觉得快乐吗?你所构筑出来的幻境,为什么是以神女的回忆作为基调?如果不是云韶以竹萧惊梦,你会永远停留在情郎归来、爱情圆满的大结局中,对吗?”
云韶吃惊地咦了一声,谢承音也忘记了要遮住自己的头发,两人都带着又惊又喜的表情抬起头来,对望中传递出来信息,就是异口同声的一句话: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娄小公子竟然开窍了!”
“你才头脑简单,你们师徒都头脑简单,”娄思夜在心中恶狠狠地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