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2)
第十章
秋猎这日,陛下亲临。建安帝年少时随父兄征伐南北,本性铁血,登基后为政温和,却是将大半的杀伐气倾泄在了猎场。每年或春或秋,根据年景组织围猎,十几年下来慢慢成了王公贵族之间的一件盛事。如今上了年纪,虽然不再率领郎君们一起在林中设围追捕,却仍当先策马循着猎场纵横几圈,然后亲自吹响了号角。
朱龙山猎场就在京郊,此刻旌旗遍野,营地里人声鼎沸,目之所及尽是俊犬名驹,远处林子里时不时传出一阵犬吠锣响,间或跑出几队人马,手上肩上或是獐子或是野猪,马蹄奔过卷起阵阵尘土,引得周围众人不断叫好。陛下坐在帐中小憩,瞧着外面各处激情喜悦的情形,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起来,心情大好。又看了看一直跟在身边服侍没去射猎的白熠,心里突然生出些许戏谑,想从太孙脸上寻出点心痒难耐来。这时帐外送来茶点,白熠将碟子从公公手里接过来轻轻放在案上,又一丝不苟添茶续水,没有半分心不在焉的样子。
太孙的礼数一向无可挑剔。
陛下满意,又心疼他身上繁多的约束,今天这样的日子更想让他放松一些,遣散了众臣,笑着命白熠自在去玩,留了太子在帐里说话。
白狄静和这一众尚未束发的小郎君们想要去林中围猎还有些吃力,虞部遵从谕令,特别在大营外围圈出十亩空地,驱赶了些鼠兔猪羊,为他们制造机会来弯弓搭箭。郎君们头戴笠帽,身上穿着各色戎衣罩甲,五颜六色的身影活跃在围场外围,又有亲眷奴婢呐喊加油,热烈的气氛丝毫不输大营。白琰今日也没有作娘子装束,穿了男装戎服,还背了弓箭。现在坐在帐子里,面颊通红,脸上仍是散不下去的兴奋激动,目不转睛盯着怀里脆生生啃食苹果的一只夹花兔子——这是白琰的头一只猎物。
不久前她站在帐外四处张望,意外地在离围栏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它。离得太近了,只有十步左右,白琰的动作先于意识,取下了背囊弯弓搭箭,尽力摒心静气——她臂力小,又是头一回实战,箭头好巧打中了兔腿。看到兔子挣扎着跑远心有不甘,大喊阿兄帮忙,静和正在不远处,听到她声音骑马过来,又听白琰补充不能伤了兔子性命。静和拿汗巾子缠裹了箭头,瞄准远处的兔子轻轻补了一箭,然后跃过围栏把兔子捉了回来抱给白琰,白琰碰触到它的瞬间便没再舍得松手。白狄刚才离得远,看静和突然跑开,以为生了什么意外,这时回来了看到兔子,松一口气,称赞阿妹青出于蓝。看她喜欢,干脆利落处理了兔子腿上的伤口,又让随从拿了药敷好,用汗巾子绑牢了给她抱着,同静和又出了帐子。
他们两个目前只射中几只小物,并不甘心。
白琰逗弄着兔子,余光瞟到帐子边缘一道人影,留意到他站在那里已经有了一会儿。之前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跟在身边的随从,可现在她的随侍都在帐子里……白琰有些奇怪,让婢女去看看,回话说是家里的大郎站在外面。白琰有些意外。
大郎白烜是秦孺人的长子,比自己小一岁。姐弟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原本很好,只是近来因为王府里的氛围,原本亲密的二人也跟着别扭起来。白琰对他有些冷淡,白烜看向阿姊的视线也变得小心翼翼。虽然这些天白琰已经理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可和阿弟之间的尴尬并没有消除,今日也没有特意去坐在一处。白琰实在没想到他会自己找来,看那身影犹犹豫豫,似乎是想见她却又不敢的样子,心情有些复杂,又有点不忍,暗觉他也是无辜……
白琰想起二弟出生时秦孺人难产,阿烜那时五岁,从早到晚一直坚持着守在屋外。当时母亲要他回去休息,白琰现在还清楚记得他说的话:“阿娘,阿烜不忍阿姨辛苦,又帮不上忙,哪怕只是陪着……”
他是个从小懂事的孩子,是个好弟弟,对母亲也一向恭谨孝顺……白琰摇了摇头,不愿这疏离再延续下去,让乳母叫了白烜进来,像以前一样微微笑着开口:“来了就进来呀,外面多晒。怎么没人跟着?”
白烜似乎没想到阿姊会叫他进来,汗津津的脸上几分吃惊几分局促,也不坐下,低着头回答:“刚才看阿姊和阿兄忙碌……”又偷瞟白琰脸色,慌张把手里提着的一只鞠大的罐子放在案上推到白琰面前,越说越小心:“阿烜乳娘做的糖酪樱桃……阿姊说过喜欢吃的……”
白琰揭开湿漉漉的坛子,几丝凉气散开,跟着几股甜香扑鼻而来。里面装着只金边玛瑙浅腹杯,里面樱桃鲜红,浇在上面的甜酪奶味浓郁。杯子被浸在水里,隐约能看到两三块几乎透明的浮冰。难怪罐子外面湿淋淋的,想来里面本是铺了冰的,只是白烜在外面待得久,几乎全化了。
白琰心里叹了口气,又觉得暖心,让白烜坐到自己身边,递了茶匙给他,自己也拿了一把,舀了樱桃吃了一口,对白烜说道:“是很好吃,冰地刚刚好。这儿没有别的杯盏,就这样和阿姊一起用吧。”白烜一时没有说话,稍微踌躇了一下,慢慢拿着茶匙抿了一小口,停顿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我以后再让乳娘做了给阿姊……”
白琰手指抚着兔子的绒毛,绵绵软软,带着舒服的温度。她听出了阿弟话音里的讨好,心里发涩。郑亲王府的嗣王并没有确立下来,短短几个月的闲言碎语却让白烜变了样。以前的阿弟活泼开朗,哪里曾有这样小心畏缩的样子。他是庶子没错,却也是王府的长子,母亲的儿子。
白琰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对自己的父亲涌起了一丝怨怼。
她看向白烜的神色在不知不觉间有了白狄和静和的影子,沉稳里添了分亲昵,笑着应了好,又问他今日的射猎。白烜在跟阿姊的问答里一点点自然了起来,两个人慢慢分吃了甜酪,又拿了一点黄瓜喂兔子,看它嘴巴吃得鼓鼓囊囊的样子玩笑了一会儿,白琰开口让白烜回去:“过来的久了,小心你乳母着急。”白烜站起来,看着白琰有点欲言又止。白琰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阿姊明白的。”想了想又补充,说了和那日母亲一样的话,“阿烜,阿娘和阿姊不会变的,你也跟从前一样就好。”
白烜定定地看着白琰没说话,突然伸手抱住了她。白琰没有想到以前和阿弟惯常的拥抱现在做来竟也变得不同了。纵然消融了一些隔阂,可中间平添的一些东西鲜明地让人无法忽视……白琰环手拍拍阿弟的背,白烜再抬头时冲阿姊笑了一下,却和以前的郑亲王府大郎一模一样。白琰似乎觉得他眼睛里多了一点什么东西,不过没有在意,陪他一起走到帐外。
不远处两匹栗色骏马疾驰而来,是静和白狄回来了。
白琰回身搂了兔子,再出来时两位阿兄已经下了马,两人合力抬着只羊。
白琰见它通身雪白无伤,仅有一支箭头留在咽喉,鲜血只染红周边一点绒毛,叫到:“是哪位阿兄射的箭?真是好箭法!”
“是你阿狄兄——”静和一边笑答,一边趁了空闲仔细打量白狄——虽说他闲暇时都在药圃,可骑马骑得非常稳当,胆子也大。平日穿着蓝衫看着有些单薄的一个人,臂力却相当不错——静和刚才试了一下白狄的弓,他光拉开就用尽了力气,手臂发颤没有准头,白狄却用地相当娴熟——他只是不在这上面费心。
静和看着他,忍不住想象白狄以后在林子里追猎的画面——葱白戎衣、宝蓝罩甲,脚蹬皂靴,再加上漆黑直檐大帽……和俊朗清雅的面孔——静和盯着他默默摇头,暗叹白狄马上拉弓的样子太过夺目……他的动作完美契合了他的气质,与围猎的紧张刺激毫无沾染……姿态从容不迫透了层雅逸,而凤目里流露的冷静和锐利为他添上了胸中自有雄兵百万的气魄……
突然觉得哪怕白狄的箭落了空,也是因为那猎物慌不择路跑错了路线……静和描画地太过,自己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白狄察觉到静和的眼神,又好奇又想笑却还莫名矜持,也不去看他,绷着一贯的表情向白琰反驳,只是耳朵慢慢变得通红:“你静和兄自谦。他观察了那羊很久,知道它跑累了,又专门放狗去追它一气——羊跑不快,我自然能瞄得准。”
白琰看着阿兄,对自己独食了樱桃糖酪有点抱歉:“都把阿兄热坏了!耳朵通红!”说着回身给白狄静和各倾了杯茶,抱了兔子去看羊。
白狄又被阿妹拆穿,思考白琰这叫不叫大智若愚……
静和心里绘了幅未来的《梁郡公射猎图》,非常满意,坐到席子上神情愉悦地端起杯子把茶一口灌进喉咙里。白狄看他喝地急切忍不住又劝:“跟你说了很多次,哪怕渴极了,也要喝得缓一点——”静和放下杯子摆手:“久不骑马,实在是累地受不了……要大口灌水才能缓地过来……”白狄自己倒没有很累,并肩坐到静和身旁,觉得如此静和发现不了他耳朵的异状,开始乱说:“我都算是不爱动的了,今天一看你和我倒是差不了多少。”
静和一时没意识到奇怪:“我对骑射的全部热情仅来源于之前太孙说的那一句话……能量有限啊……不过今天勉强算是猎到半只羊,倒也可以交差!”静和一边倒茶一边又犹豫,“难道待会儿试着再猎一次?凑足一只?”
白狄笑他:“围猎哪里有什么标准,你这是给自己定的什么差……何况要按你的要求,以后慢慢猎到了獐子花鹿,再过四五年就得是虎狼熊豹了。你怕是得全天骑马练箭。”
静和也乐了:“我并没有这么极端!”这时想了起来,伸手去按白狄的臂膀,“刚才就想问你,你这臂力更加厉害了!竟然能用那张柘木弓!我拉开都费力——”
“你手里只捏笔,我手里可是握农具的,镰刀锄头——”白狄和静和开起了玩笑,“下次你帮我切割药材吧?铡刀用多了自然就有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