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2)
静和把花接在手里,好久不说话,只在那里站着。
白狄有些吃惊,还生出几分忐忑,忍不住凑过去:“怎么了?傻了?怎么不说话?”
“阿狄,我有些惊讶。”静和慢慢地说道,“我没有想到我会从几朵花上感受到慰藉。当然,”他微微笑起来,白狄感觉到了他的愉悦,“更因为是你给我的。”
静和转身继续往前走,却放慢了步子。“今日又和父亲不欢而散。起因却是因为槐树。阿狄,我知道你喜爱花木,也喜欢钻研药理,只以为你是悬壶济世的心,你莫生气,我现在才明白这其实有些看低了你,也看低了你的喜爱之物……”
白狄哪里会生气。静和声音明明不大,却让他的心颤了几颤。白狄搜肠刮肚,脑子里想起伯牙子期,又想到荆轲与高渐离……玉簪花现在在静和手里,大概是花开得更盛了,白狄觉得花香熏得有些醉人……他突然明白了,静和一开始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便是成熟的完整的全株,不同于需要浇灌照顾的花草幼苗,他的根枝花叶全在那里,所以他才那么不同。白狄突然觉得静和大概是他园子里的花仙……只听静和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耳朵:“……说到槐树,我想你肯定不会把槐树的‘鬼神’言谈放在心上……父亲的态度让我觉得他是掩耳盗铃,奈何总是心平气和不过三句……”
仇府坐落在一片槐树林旁,自然有不少人小声议论这地方不好。仇阳仕途顺畅,平步青云位极人臣官至极品,纵然为政清廉也必有相左纷争。身居高位牵连繁复,在意的,放不下的自是越来越多,亲朋便劝他不要太不在意。仇阳听了只是笑而不语。今日恰好盂兰盆节,又见有家里人闲话,便稍微严肃了一些:“世间草木,原本无名,命名为‘槐’,却又用‘鬼’字做文章。然而又有‘面三槐,三公位焉’的典故,忽‘凶’忽‘吉’,可见这些话并不占理。我们家里人,不信这些,不要听到什么便疑神疑鬼。”
静和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和父亲辩论起来:“为某物命名,向来不是轻巧随意得来的,阿耶为我起名‘静和’,不总说是因为我从小便脾气急躁,稍不如意就哭闹起来吗?有阿耶阿娘日夜‘静和’‘静和’地叫着,只怕我想急躁都急不起来!既然称呼此木为‘槐’,当然是因为总有神鬼之事与之关联,我们暂且不谈其‘凶’、‘吉’,为什么这‘南柯一梦’的典故没发生在桃树下?这样的关联阿耶为什么略去不提?只是让我们不要轻信,却不理会这‘相信’的缘由,哪有道理?”
仇阳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引出静和这么一番长谈来,一时被问得哑然。冷静之后更不快这孩子怎么如此极端?便有些动气,觉得静和恃宠而骄锋芒毕露,之前刚夸他几句他便真以为自己博通典籍了?至学最忌骄傲,而这样的性格为人如何入仕?更莫谈能在仕途里一帆风顺!仇夫人在矮榻上坐着绣花,抬眼一看便知道自己丈夫又要炸了,匆忙给静和使眼色,只求静和收敛一些。静和却避过了母亲的眼神,硬邦邦地说道:“我明白阿耶的意思,也不是故意要和阿耶抬杠。”他自己问出的问题心里实则并没有想好回答,只希望父亲能就事论事便好,可话到了嘴边却变了味道,“父亲要我做事符合章法,可父亲只说其一,怎么能证明这章法合乎理学?”
仇阳没想把官场的太极打到家里,丝毫没有压制自己的怒气。“妄自尊大!你读了多少书?断章取义之后反而来质疑‘章法’?你知道什么是章法?未曾束发更不及弱冠,自己一叶障目不说竟敢如此大言不惭!一件小事便如此极端,如何通彻书典?我还道你在国子监能有些进益、潜心至学,却不知竟还是如此乖戾!这样态度,如何为臣为子?你视家国礼制法度何在?指望你青出于蓝,依你看来大概是我的强求!是委屈了你!”
静和从前几天便念着的想要和父亲深谈的心思,一点点被浇了个透心凉……父亲是生怕自己做不了忠臣良臣,因此不能容忍自己丝毫辩驳吗?
仇阳拂袖而去,仇夫人视线来回几圈,劝静和去向父亲道歉:“静和,你阿耶是一片好心,忠言逆耳,去向阿耶认个错?”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只觉得这父子俩是一模一样的执拗,“再说你才多大?才读了多少书?什么都没有经历过还说父亲的不是,被你阿耶说一句‘妄自尊大’并不委屈。你刚才问的自己难道想明白了?”
静和对着母亲有些不好意思,抿抿嘴唇,垂头丧气嘟囔着道:“所以才问嘛……父亲如今听我说话,只听个开头便要驳斥,来回总是那几个词——好高骛远、华而不实——”一边说着,一边帮阿娘把线头穿过针孔,又顺手把几缕抽乱的丝线理顺,他看到阿娘眼神里的担忧,恭敬行了礼,“放心吧阿娘,我这就去……然后就直接回国子监了。”仇夫人一直看着他,满心疼爱却又无可奈何,伸手把他头上的碎发抿到巾子里,只道:“听你阿耶的话,好好读书。”
仇阳负气回到书房,心里也有些后悔。桌上还放着静和回家后写的字,平心而论,仇阳觉得儿子很是不错。今日祭祖,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颇多骄傲,一为自己官运亨达,二为静和聪慧机敏,也因此更加希望静和能够鲜花着锦。只是与他的设想相比,静和的“不听话”让他着急。想到夫人私下劝他不要总曲解静和的问题,沉了沉心思开始仔细思索刚才静和的问话。
门外静和过来问安,仇阳知道他马上要返回国子监,淡淡地说道:“阿耶置身官场,讲话行事须得万分谨慎,你年纪小,不曾识得人心,不知人言可畏。等以后,以后阿耶给你回答。你回国子监吧,别误了时辰。”
“来的路上我一直不开心。虽然能明白父亲说的有理,只是不知为何又替槐树觉得有些冤枉,”静和看着白狄,嘴角翘了起来,“怎么想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因为是你喜爱的嘛……多谢你的这枝玉簪——”他把花拈在手里细细看着,“你说你‘看了高兴,所以带给我’。真神奇,我从它身上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高兴’。想到以前自大,只把花草当做一时玩物,真是不该……阿狄,花木有情,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不确定……有时,我生怕是我自己自作多情……另外,静和,”白狄伸手去拉了静和的袖子,旋而握住他的手,停下了脚步。静和脸上依旧若有所思,白狄温柔地看着他笑,“槐树枝叶花根皆可入药,清热凉血。至于凶吉,若在乎就有联系,若不在乎,就没有任何联系。仇公身居高位,想来不得不在乎的事情很多……所以,大概是不想让你现在就因这些乱了心念,所以避而不谈。
今日晚了,等明日一早,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静和看着白狄,一时没有言语。轻风吹过,卷起相连的袖子嬉戏一番,两个人不约而同松了手。静和忍不住笑起来:“好。明天见。”
“明天见。”
静和推门进了自己的号宿,拿着玉簪花端详良久。不及更衣,匆匆倒了桌案上水盂里的残水,又冲洗一番,添了清水,把花枝小心翼翼浸在水盂里。倒回床上,静和已经迫不及待地期待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