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1 / 2）

起初几日, 凌玧在这庄上住得既舒心, 又充实。

每日晨起便同柳娘一道上山砍柴、采药, 尽管他一个时辰还赶不上人家柳娘一顿饭的工夫，还总弄得自己一手泡；回来撒网捞鱼、去园里摘菜；晚上柳娘或做针指或看账本，他便去劈两捆第二天的柴火。

虽然累得日日倒头就睡, 但当真忘却了许多烦恼事。

然而又过了几日，凌玧的心就不那么平静了。

农活渐渐比从前熟惯, 闲暇下来的时光越来越多, 他的心神便控制不住地飘向咸都——

皇帝如何了？自己骤然失踪，皇帝还不知找得如何天翻地覆……朝中也不知是否安稳，倘或现下忽然出什么动乱，不知宝儿如何应付？尤其是楚地新定，万一人心不服……

凌玧想着想着，刀一下就划在了手上。

“哎呀！大哥你怎么……”柳娘惊叫一声，立即扯出怀里一块干净的绢帕来, 拽过他的手三下五除二包好，满眼心疼地瞪着他道：“干着活儿怎么还出神？”

凌玧有些不好意思，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回门前的小坎儿上坐下，轻轻叹了口气。

柳娘最善察言观色，见他如此形状, 便也走过去陪他坐下。“大哥有什么心事, 可愿意同我说说？”

凌玧望着她, 欲言又止。

柳娘心下了然, 笑道：“我说不能打听现下朝廷的事, 可没说从前的事提不得。大哥若是想讲故事，那不算违规。”

“你啊……真是成了精！”凌玧笑着摇摇头：“说到我家主上……”

“诶，大哥，在这庄上，我不称您殿下，您也别满嘴的主上臣子。”

“好……我家这小七，自打生下来就没了娘，是我亲手带大的。其实于我而言，他就跟心头一块肉没什么两样。若是没有后来的变故，又或者我们生在寻常人家，或许永远也不会红脸吵架……”

“嗨，这您可错了。”柳娘笑着插话道：“我和我娘相依为命许多年，这天底下可再没有比我们娘俩儿之间更亲的血亲了。那样的情分，还不是三天两头拌嘴吵架。您是不知道，我长到十来岁，正是最顽劣的时候，时常气得娘满屋子撵着我打。我们升斗小民没那么多规矩，我性子野，有时候脾性上来跟我娘对打都是有的。”

凌玧本是诉自己一番心事，此刻听她说的生动，倒勾起了好奇：“你这么厉害呢？倒没瞧出来。再说我记得大娘是个和气温柔的性子呀。”

“那是对着您！我娘的脾气硬着呢，不硬，怎么支应一个家，怎么拉扯我长大？”柳娘说起她娘，脸上泛起前所未有的柔光：“其实都说女儿像娘，儿子像爹，那是前世的冤家，越像越顶牛！”

“都为什么吵起来呢？”

“嗨！那哪儿还能记得，为吃的喝的，一瓶油半罐子醋，什么吵不起来？”柳娘笑得虽畅怀，十分怀念里倒有八分伤感：“当时吵得惊天动地，最恨的时候，什么难听话都只管捡了说，往对方心上照死了捅刀子。可是你瞧，现在哪儿还记得半分？就记得……”

柳娘的声音哽咽了：“就记得我想她，悔恨她在的时候没尽到十分的孝心。如今日子好了，娘也不在了，想孝顺也没这么个人了。”

凌玧的心也跟着酸疼起来，默默掏出自己的巾帕递给她。

柳娘拭了拭眼泪，勉强一笑道：“有时候啊，越是亲近在乎，就越是计较。待旁人都能和气十倍的，一遇上至亲至爱，那打心底里蹿上来的火气却压都压不住。”

电光火石之间，好像有什么一下子划过凌玧的脑海。

“瞧我，本来叫大哥诉诉心里郁结，怎么净说起我娘来了！”柳娘自失一笑，忙道：“大哥还说你那小七弟吧。”

凌玧莞尔：“我正听得入神呢。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柳娘俏脸微红：“大哥专欺负我们这没读过书的人，什么玉不玉的，我不明白。”

凌玧也不揭穿她，便顺着她的话，筛去朝廷机密，拣着精要把他和凌玬的纷争说了，叹口气道：“……意气之争，确是不该，也不知怎的，有时候面对小七，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但我所忧虑的还不在此处。小七说的是，我既不能纯以兄长之心爱弟，也不能仅以臣下之心侍君，我……我亦不知何以自处，留下，终归是他的绊脚石。与其届时连兄弟君臣都做不成，不如趁着情分尚存，早早撂开手吧。”

“可是……”柳娘蹙着眉道：“你们本来就既是君臣，又是兄弟，为什么要只选一样？”

凌玧一呆。

“至于究竟是绊脚石还是主心骨，眼下你们正在争吵的气头上，辨不出。反正从前我娘在世时，我心里也时常恼恨她，觉得她是个碍手碍脚只知道管我、从不讲理的碎嘴婆娘。”

“……”

正说着，管家忽然匆匆赶来，瞟了一眼凌玧，转而向柳娘禀道：“娘子，有客人来寻公子，看着大有来头。如今正在庄门口，没有娘子的吩咐，不敢请进来。”